钟山有匪(199)
忽然,她眼前飘起粉色的雨,欣喜和悲伤的情绪一并涌起,矛盾不已又无比融洽,潮水般漫延,直至将她吞没。
“是谁……”她喃喃道,似入了魔怔。
钟明烛见状连忙摇了摇她的肩膀,唤道:“离儿!停下,别想了。”
长离顿时清醒过来,被梦魇迷住的视线落在钟明烛脸上:“我、怎么了……”
“重霄剑是嗜血成性的凶剑,足以乱你心智。”钟明烛沉吟道,“你看到的可能是天帝与重霄战斗时的情形,不知是不是有其他人与柳寒烟交过手。”
若那些人也看到,那多半就是重霄剑的缘故,若只有长离一人见到……
钟明烛眸光暗了暗,思忖片刻后似乎决定了什么,深吸一口气道:“离儿,你可曾听闻——”
话还没说完,她却见长离突然捂住额头弯下腰去。
“离儿!”钟明烛连忙扶起她,知晓是长离的头痛症再度发作,她略沉思,便一手抵住她背心缓缓灌入灵力保护其经络不受伤害,另一只手则强硬地拨开长离的手,两指并拢点住她额心。
火色一闪,自她指尖流入长离眉心,她从竹茂林那学过一些寻诊的术法。既然是头痛,那根源多半在印堂,可下一瞬,她就察觉到有一股凌厉的气息在与她对抗,令她无从窥探长离印堂处的灵力状况,与此同时,长离面上残存的血色一下退得干干净净,好似正在忍受酷刑,皮下青筋暴起,呼吸急促紊乱,关节咯咯作响,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钟明烛心中一凉,当即撤走自己的灵力,仓促之中险些遭到反噬,可她哪里顾得上自己,看到长离唇角泛红俨然是险些咯血,自是懊悔不已,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一不小心又惹出什么岔子,只得抱着长离暗骂自己“蠢笨如猪”。
过了许久,长离脸色才稍稍恢复了些,她抬眼就看到钟明烛满脸自责,立即道:“我没事。”
只是有气无力的声音怎么都没多少说服力。
钟明烛一言不发寻出几颗丹药给她服下,然后将她身上的斗篷拉扯严实不留一点间隙,末了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觉得恼火,可更多的却是无力。
她一向自负,不知多少次将那些宗门大能戏耍于鼓掌间,可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束手缚脚,长离遭人觊觎,也许一直以来都在承受着伤害,可她却毫无头绪。
九嶷山、须弥之海、羽渊、天一宗、重霄剑以及天道——她细细梳理着自己所知的情报,不时蹙眉,目光在狭小的断层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长离额前,看着那点血似的印记,心忽地一跳,一种叫她都足底生寒的想法渐渐浮现。
“离儿。”她轻轻抚上长离眉心那点朱砂痣,一点点在那处皮肤上摩挲,“这个痣,是天生的吗?”
长离正在闭目养神,听她如此问,下意识抚向自己额心,却触到了钟明烛的手,她只得放下手,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嗯,是天生的。”
“听闻生来眉间点砂者,多根骨奇佳,颇有仙缘。”钟明烛缓缓道,指尖自长离眉心移开,勾勒过眉骨落至耳后,然后自脖颈一路往下,最后停于小腹前,她只是简单的一划,可抚过处无不是脉络要穴。
“这话小师叔好像也说过。”长离有些不明所以,“莫非是谬论?”
“没什么,我只是恰好想起。”钟明烛收回手,轻轻吐了一口气,“至于是不是谬论,我就不清楚了,我认识的修士中眉心点砂的只有你,不过若是以你为例,这说法倒是准得很。”
说到后面,她语调轻松,颇有几分开玩笑的意味,只是负在身后的手愈发握紧。
长离却没有注意到对方藏起的焦灼,她嘴上说自己已无碍,实际上仍未彻底摆脱方才那一瞬带来的阴影,那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要被碾碎了。钟明烛不再多问,她便也无暇去多想什么。
不多时,她又听到钟明烛道:“离儿,不如我们一起离开吧。”
对方的声音很轻,她起初还以为是听错了,睁开眼,对上钟明烛严肃的神色,她才反应过来,反问道:“离开?去哪?”
“哪里都好,就像火正一族一样,择一处隐居起来,谁都找不到。”
“谁都找不到……”长离念着这几个字,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你要逃?”
而后不待钟明烛回应,她猛地起身,却因乏力的缘故两眼一黑险些栽倒,钟明烛连忙伸手去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长离盯着她,漆黑的眼中满是失望:“你说过会随我回云浮山自证清白,会向天一宗解释当年之事。”她说得急促,说完一句就有些喘不过气来,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这些都只是骗我的吗?”
“不是!”钟明烛也跟着起了身,手维持着探出的姿势,有些尴尬,亦暗含着些许难以纾解的烦躁,“要是想逃,我何必等到现在。”
“那你为何……”长离咬了咬下唇,她不明白钟明烛为何忽出此言,绞尽脑汁也只能找出这么一个理由。
钟明烛的手握紧又松开,似在努力克制情绪,长离忽地想起初见时对方震怒的模样,身子不觉绷紧,可很快,钟明烛就颓然坐下,扯出一个苦笑道:“这里不安全。”
“哪里都不安全……”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自暴自弃,“羽渊他们的势力也许比我想象得更广,我连他们接下来想做什么都猜不到,若是哪天东窗事发,凭我又怎敌得过他们人多势众,而且——”
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猜测,心里愈发冰冷。
“而且什么?”长离问道。
钟明烛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叹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也会有如此无能为力的一天,能做的只有找地方躲起来。”
“抱歉……”长离在她身边跪下,她有些后悔,没有问明原委就发了脾气,她试探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钟明烛的手臂,见对方没有抗拒才整只手放上,“我不该怀疑你。”
“多个心眼总是好的,说不定哪天我就真把你卖了。”钟明烛却如此道。
“卖?可是我——”
“行行行,不卖不卖,谁都不卖。”钟明烛连忙打断她。
想也知道长离要说自己不是商品货物之类的,她总会在不经意中流露出孩子似的的天真,叫钟明烛又爱又恨。
喜爱她这颗不为世俗沾染的心,却又会埋怨她为何总是这般毫无防备,对潜伏在周遭的阴暗一无所知。
也许总有一天长离会明白,可钟明烛却不知道时间还够不够。
偏偏那人还是认死理的性子,真是糟糕透顶啊,她自嘲地笑了笑,而后笃定道:“你不会跟我离开,对吧。即使知道他们视你为鱼肉。”
“我……”长离缓缓抽回钟明烛臂弯的手,可很快就又被对方拉了回去,她抬眼看向钟明烛,对方却只直视前方一言不发,她只能再度垂下眼,艰难道,“我不走,如果我一走了之,小师叔他们怎么办……而且现在师父下落不明,我不能。”
“你很重视天一宗呢。”钟明烛喃道,“可世人偏偏都说你无情。”
“自记事以来,我就住在天一宗……曾经我一度以为云浮山就是整个天地……”长离道,在心中拿捏着最恰当的说法,“世人为何如此,我不太懂,可我不能不管天一宗。”
“是因为门规?若是没有那些门规呢?”
长离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门规吧,可于我而言,好像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没有门规会怎样……我想不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要离开,去哪里都好,可关于‘哪里’,我只能想到云浮山,我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去……”
“于你而言,天一宗是家?”钟明烛终于扭头看向长离,浅色的眼眸中情绪起伏不定。
“家?”长离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她安静下来,静静思考起来。
沉默中,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一点点浮现出光彩。
好似在不经意间发觉了什么宝物。
“应该是的吧……”长离起初尚有些不确定,但紧接着就用力点了点头,“是的,天一宗于我,就是家。”
钟明烛看到她唇角的笑意,心中感慨万千,她犹记得当年黎央问长离家在何方时,长离未说出口的答案是“我没有家”。
“嗯,那不走了。”她忽地张手抱住长离,用力将她扣入自己怀中,同时,浅色的眼底浮现出些许阴鹜,“待我伤势痊愈,我们就回南明山庄,我要和龙田鲤谈一下。”
她有了一个猜测,但她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南明山庄中,龙田鲤正在盯着院角的一棵树发呆,自长离失踪后,她一直都心神不宁。其他门人见她心情不佳,遇到她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招来责骂。
可她还宁可有什么人来顶撞她一番,总好过现在不受控制地一遍一遍想着长离的传信,以及墨沉香那些话。
她不相信钟明烛,打心眼里拒绝相信那个臭名昭著的魔头,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连听都不愿的那种可能其实是最说得通的。
可若当真不是钟明烛——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浑身都冒着寒气,几乎忍不住要打冷战。
“不可能不是她……”她沉着脸固执地念道,藏在袍子下的手不断攥紧,似要将这个可能性捏碎。
忽然,有弟子匆匆行来,看情形是有事相报。还未等对方走到跟前,她就先一步问道:“是木师兄到了?”
长离被钟明烛掳走当天她就传书回天一宗请木丹心前来相助,算算时间,差不多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