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9)
一个穿越回七十年代的知青迷路了。
他抱起一只羊羔,牵着一只,蹒跚地往外爬。这时候什么委屈,什么眼泪都忘了,他只想走出去。寒风呼啸,雪花开始在林间飞扬,偶尔一两声狗吠,不知道从哪个方位传过来,吓得他连滚带爬往前走。脑子里偏偏还想着剧组怎么这么大意,连地形都没勘察清楚。然后就在一个斜坡滚了下去,飞沙走石,鞋子都丢了。等他惊魂未定从雪窝里爬出来,就看到了一间旷野里亮着灯的木屋。
怀里的那只羊羔还好,另外一只羊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爬起来,走近那间木屋。
屋子外面只悬着一只灯,静悄悄的。他敲了敲门,半天没人应。实在冷得厉害,他道了声打扰就挤了进去。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土炕,什么都没有。他恍然了悟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刘育良当时山上的家。而就在刚才,他误打误撞和徐平的命运奇妙重合,经历了一遍徐平经历的事。
背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知不觉走进了徐平的世界。
徐平那天,也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来到了这间木屋。木屋的主人沉默、阴冷,是个满脸胡子的糟老头。老头从屋里抓起一条又湿又重的被子扔给他,就不管他了。他缩在墙角,外面啪嗒啪嗒不停的雨声,他不敢和老头说话,也不敢乱动。半响,才从怀里摸索出自己做的那只口琴,呜呜咽咽吹了两声。老头冷声道:“闭嘴。”
他的声音像铅,又冷又重。
在山里呆的那几个月,日子过得太寂寞、太寂寞了,寂寞得他怀疑自己身上能长出一朵花来。如今遇到一个陌生人,即便是一个可怕神秘的陌生人,他也想和“他”说说话。老头躺在炕上,只给他一个背影。
他倔强地拿起口琴,吹起一首曲子。才开始老头还恶声恶气骂他滚出去,等他一首曲子吹完,四下安静,只剩下沙沙的雨声打在玻璃上。他骄傲地道:“大爷,我吹的是一首送别的曲子,您听过吗?”
冷硬臭脾气的老头直接爬起来,揪着他的领子就扔了出去。
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那是徐平和刘育良的初见。
那首曲子是这么唱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钟奕摸着那张土炕,霉斑遍布的墙壁,潮湿的草甸子上似乎还有属于那个男人的味道。
在这一刻,他和徐平达成了某种神秘的默契。
他变成了,徐平。
第十四章
每个演员有每个演员进入角色的方式,很显然,钟奕是体验派。曹文了解他,给了他一个窗口,把他踢到山上去想、去看、去经历。
即便他再怎么不愿意,他没有退路。其实,他是喜欢表演的。人需要一种说话方式,他没有别的路径,除了表演。钟奕生长在一个普通家庭,背着父母来大城市打工,做过很多工作。才开始是服务员,后来做平面模特、服装助理,考了好几次电影学院都没考上,曹文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好在大学里兼职,有部分导演会去学校里找人,曹文也去了。看他骑着个三轮车,在宿舍门口卖杂志。那时候的钟奕,一张干净的脸,头发有些长了,穿着件单衣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风吹起那些杂志的卷边,他慌得用手去压,却不想一压就是个黑手印。他刚才修车的时候没擦手,看着那个黑手印,他一脸懵。曹文就对老孙说,就他吧。
按曹文的说法,他当时是拿他凑数的。看中的是他的“单纯”。单纯,一个人可以单纯几年?刚开始,他和曹文拍戏很快乐。曹文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蹦点子,和他拍戏每天都充满未知的惊喜,他给他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原来演戏也可以这么演,和他书里看到的都不一样!曹文也很喜欢他,走到哪都带着他,那时候他是他的老师,真的是言传身教,手把手地带。那时候他们感情也很好,在星空下的草原上讨论表演、话剧、舞台艺术,曹文倾囊相授,讲话的眼睛会发光,手舞足蹈。那时候曹文也很疼他,他们在广袤的天地间拥抱、亲吻,在黑漆漆的夜晚,那张充满汗味和铁锈味的小床上颠荡翻滚,朦朦胧胧的蚊帐像隔了层纱的梦,摇晃在久远的记忆里。来回跨越三个省、十几个场地,草原、山里、森林,他们完成了他们第一个作品,并且得了奖。那真是他巅峰的时刻。
可是,后来,钟奕就不喜欢拍戏了。曹文有了很多应酬,也有了更大的目标。他要做别人从来没做过的事,他要征服全世界。请来的特效老师和他原来的团队格格不入,而曹文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去做,去创造他理想中的“大场面”。那时候,曹文几乎不回家,他们已经有了同居的房子,但那也是个空房子。他汲汲营营于他的新事业,根本不顾一切。再后来,曹文的电影就一部部扑,他一次比一次焦躁,拼命用“下一次”来证明自己,而一切无济于事。钟奕再也感受不到拍戏的乐趣,而曹文依旧要他给,比“上一次”给的越多越彻底,掏空他、压榨他。那段时间,他甚至厌恶拍戏。
这次,他也本能抵触角色,迟迟进入不了状态。那种疲惫根深在骨子里,让他望而却步。
电影不是他的全部,电影只是曹文的全部而已。
他需要一点空间,需要一点喘息。
他坐在那间木屋的土炕上呆了一夜,而真的没人来找他。
第二天他下山,先跑到帐篷里哆哆嗦嗦喝了感冒灵。缩在被子里半天暖和不过来,他扭过头,脸埋进被子里。剧组不开工,都在等他。曹文更没出现。师徒俩罕见地拉开冷战。过了中午,他又跑到山上去。徐平在剧里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挑水、放羊,收拾干草,空寂寂的山里,他一个人挑着沉甸甸的两桶羊粪洒进南坡的庄稼里。不知道在跟谁犯倔,一连三天都是如此,老孙看不下去,曹文也像真生了气,别管他!
一天,钟奕打着饭去外面吃,路过曹文和方尧没理会,曹文叫住他:“你是不是不服气?”
钟奕穿着徐平的一身军装,踩着胶鞋,停下来。
“我没有不服气。”
曹文没好气:“没有不服气你这是什么样子?”
“我应该是什么样呢。”
当着方尧的面,曹文一点面子都不给,拿身份压他、驯服他。
“叫老师了吗!”
钟奕道:“老师。”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曹文气得肝疼。方尧在旁看着这一切,远去的钟奕背影很骄傲,他有很大的危机感。不管钟奕做了什么,即便是做错了,曹文都很在意。这些天他不眠不休地在改剧本,他偷偷看过,都是徐平的戏份。曹文很焦躁。
方尧拍拍曹文的肩膀:“大导演,该吃饭啦。”
曹文:“气都气饱了。”
方尧挽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到饭桌上:“你闭上眼睛。”
“干什么?”
“闭上嘛。”
曹文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休息室里更安静了,那小家伙摸摸索索不知道在干什么。方尧甜甜地问:“你现在最想吃什么呀?”
“什么都不想吃。”
“配合一下嘛,随便说一个!”
“嗯……红烧肉吧。”
“啊……真的要红烧肉吗?”
曹文笑道:“变不出来?”
“唔,那要很强大很强大的魔法才行哦。”
“要怎么很强大……”
世界忽然静止了,柔软的唇落在曹文的唇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一点温暖的湿意,浅尝辄止,一落即离。阳光在眼膜上落下一块光斑,然后光斑迅速扩散,越变越大。
一个软糯的嗓音:“借你点灵气。”
曹文睁开眼睛,方尧没事人一样的摆出一个个餐盒。
青菜蘑菇、青椒炒肉,还有一盘辣子鸡。方尧遗憾道:“没有红烧肉哎,青椒炒肉代替吧,好不好?”
曹文探究式地看着他,方尧做着自己的事。最终他扛不住他的目光,近乎卑微地道:“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在你身边,变个戏法,讨你开心,可以吗?”
曹文没有回答,方尧真的很会抓人,给他一点好,他就能反馈更多。看到他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能一瞬间就放松下来,他舍不得他这点好处。
曹文摸了摸他的头:“吃饭吧。”
方尧激动地要哭:“嗯!”
第十五章
天阴沉沉的,这几天的天气都是这样。摄影机已经在木屋前摆好了,最好的机位,最好的景。老孙握着个保温杯不停地喝水,他有点紧张。张博平时吊儿郎当地,今天也三番四次确认道具是否到位。所有的工作人员严阵以待。钟奕在等,他被泼了满身污泥,等着阳光从厚重的云彩中出来,洒向木屋前的那刻。泥土的味道很腥,浑身衣服被汗水浸透,仿佛是条锁链捆绑得他窒息,副导演一直在等光,没有那人要的光线,所有人都不敢乱动。随着云朵的移动,钟奕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跳得他脑仁疼。心紧张地绷紧,手指紧紧攥着,他放松不下来,对,他放松不了。他试图用以前的办法,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但没用。他脑子里乱极了,他怕,他怕他还是做不到,他怕好不容易找到的那点感觉溜走,他怕曹文骂他,他更怕他不行。
他怕到觉得恶心,甚至厌恶拍戏。那种抵触的情绪又来了,像魔鬼一样,作祟在他脑子里,扰乱他的心。
没有人看到他的怕,大家都觉得钟奕嘛,斩获过影帝的奇才,曹文的御用男主,万众瞩目的巨星,谁会认为他连一场戏都拍不了呢?谁会认为他不会拍戏呢?曹文老了,他还年轻。他们都说,离开曹文他照样能火!离开曹文,他有无限可能!不是的,离开曹文,他什么都不是,他连台词都不会说。这种恐惧或许比爱情更甚。
所有人都在眼前晃,方尧换好了楠生的衣服,那是徐平的军装,从他身上扒下来。他满脸笑容,斗志昂扬,他才是七八点钟冉冉升起的太阳。而他,只是一个落魄的,倒在前面沙滩上的一个“前辈”罢了;老孙保温杯里的水喝完了,哆哆嗦嗦拿出一根烟,他从来不抽烟的,家里老婆管的严,高血压嘛;张博调戏小姑娘,不停地和人说话,仿佛一停下来就会死掉一样;而Amy,Amy看他脸色发白,满头大汗,说:“亲爱的,看你这妆花的,遭老罪了吧?”
粉扑落在脸上,带起一片白雾。声音像隔着磨砂玻璃,沙沙的,就是听不清楚。他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剧痛。特别特别痛,痛得他想吐,身子发软,颓然往后一倒,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曹文穿着刘育良的服装,化着刘育良的妆容,一个胡子拉碴的糟老头,从后面撑住了他。
“别怕。”他在他耳边说。
他胸膛的共鸣随着震动从后背传递过来,带一丝粗糙的笑意,呵呵的。
“老师在呢。”
钟奕愣住,心中澎湃的情绪像浪潮一样汹涌袭来,眼角的热意凝聚累积,他说不出话,他曾多么讨厌他,此刻就多么爱他。他有多么爱他,就有多么恨他。他能够一眼看穿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堪,他是那样地了解他。他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