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8)
粗鲁的温柔,一向如此。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又很坏。该严的时候严,该松的时候松,什么都被他拿捏在手里,治得死死的。钟奕贴着他胸膛,脚趾缠住他的腿道:“对不起……”
曹文道:“工作是工作,晚上不提这些。”
钟奕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公私分明,心里门儿清呢。他被他抱着昏昏欲睡,心里混混沌沌地又是恨他,又是爱他,意识想着要远离,身体又忍不住贴近一些。
曹文却心无挂念,搂着爱人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一觉到天明。
第十二章
钟奕的感冒越来越严重了,才开始只是有点发热,后来某一天醒来,忽然失声。晚上咳嗽不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第一次进组的时候也这样。各种疑难杂症接踵而来,整个人脱一层皮,从开拍到杀青就没好过,像得了一场盛大的瘟疫。那时候就是傻,莽莽撞撞地就闯进来了,一脸懵,不知道曹文女的当男的使,男的当畜生使,压榨每个人的极限,被他折磨得好惨。
曹文说他娇气,不是说他干不了活,是说他出不了师。从出道到现在,他没有微博,没有经纪公司,没有团队,只仰仗着曹文、曹文的社会关系,对他太依赖。干什么都和他报备一声,走到哪都知道他是谁的人。他们说他太乖了,曹文暗地里想,那是你没见他刺头的时候,他的厉害从不对外人使,绵里藏针,只对付自己的老师。
曹文对他不是不好,他的工作是曹文给挑的,他接触的人是曹文给铺的关系,他的人生是曹文安排好的,他将给他所能拥有的一切。他是他多大的恩人啊,他重新塑造了他,给他赚钱的本事,给他感知这个世界的能力。他就是他这艘船的掌舵手,掌控着他前进的方向。没有曹文,他什么都不是。
有时候他自己想起要离开他,都会有负罪感。他凭什么离开他呢?
可他就是不满意。
随着钟奕感冒而来的是焦躁,老孙急得头直冒汗,不惜安危上门直谏。
“你快管管你那徒弟,玻璃纸似的,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哟。每天都在烧钱,他还吊儿郎当玩命给你看。我受不了了了。”
曹文抽着烟画稿:“要管你管,我管不了。”
“你说说他,让他起码配合人家吊个水啊。”
“我说不了他。”
“你是他老师都说不了?”
“他还是我祖宗呢!”
曹文摔了笔,也不看看上次的教训,他才骂了他两句,人家就哭给你看了。他哪还敢碰他一根手指头。骂狠了,人跑了怎么办?
钟奕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坏毛病,消极抵抗。表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暗自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曾经试图了解他在想什么,发现是徒劳,因为他根本不懂。而钟奕就像敏感的小动物,一旦感觉到不对,就会后退。
他们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面,当时他还是很满意他们这种半开放式你情我愿的关系,没有契约,没有束缚。他们什么都没说就在一起了,在一起的时候也没人定义这段关系,全凭默契、相处舒服,曹文很喜欢。
但是钟奕……
老孙抱怨了一通气鼓鼓地走了,曹文继续画他的图,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外面来个人。”
方尧掀开帘子进来:“曹老师,叫我啊。”
曹文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算了,我自己去吧。”
剧组每个人都很忙,大中午的,钟奕被曹文叫到办公室。进去一张大圆桌,曹文只穿着家常的T恤守在那里。钟奕示意:怎么了?
曹文哐地把一只大海碗怼他面前:“坐下,吃完才能下桌。”
大海碗里是热腾腾的鱼片粥,每一片鲜嫩的鱼肉都浸润在软糯的米粥里。
钟奕道:“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
钟奕站着不动。
才两天,人又瘦了。他是想怎么样?
“坐下。”曹文摆出师长威严的模样。
钟奕眉头微蹙,眼中无奈又含着求救意味的看着他。
“别给我摆出这幅表情啊,我特意让大师傅做的,这时候的鱼多么金贵,快过来吃。”
钟奕不情愿地坐下,用勺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鱼片。
他生病的这几天,曹文晚上都过来。尽管过来,他的病还愈发重了。身子犯懒,反应迟钝,在曹文面前也不自觉忤逆起来。他想这算不算是一种恃宠而骄,想着又觉得可笑。
曹文看他慢吞吞地扒拉着鱼片,身子半歪着,双唇吹着气,那口粥就是耗在那里送不下去。他夺过他手里勺子,大手一抄将人揽在怀里。钟奕来不及反应,直接坐在了他腿上,羞得满脸通红。
“你干什么?”
曹文皱着眉头,严肃地试探了下温度,将粥送到他嘴边。
“乖,张嘴。”
钟奕连耳朵都红透了,脸上热腾腾地:“您能别这样么?”
曹文双目一瞋:“这地方又没别人,你怕什么?”
钟奕还想拒绝,男人训诫道:“别惹我生气啊。”
钟奕只好慢慢张开嘴,含住那口粥,五味杂陈。
男人满怀安慰地舒展开眉眼。
接着第二勺粥又送到嘴边,那个中午,他就这样被曹文抱在怀里,一口接一口地,像个小孩子一样喂了小半碗粥。直到钟奕摇头:“吃不下了……”
曹文贴贴他额头:“还烧吗?”
“不烧了,就是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头痛、喉咙痛,全身没什么力气。”
曹文抱得他久了,浑身暖洋洋的犯懒。外面阳光穿过窗户倾泻在杂乱的画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屋子里生着炉子,咕噜咕噜的热水声。外面吵吵嚷嚷的,像隔着毛玻璃。冬天的阳光又薄又暖,他不自觉地歪在男人身上,搂住他脖颈。
曹文偏头吻了他一下:“为什么不输液?”
他啊地一声,无辜地:“也不怎么严重呀。”
真可爱,曹文心里喜欢不过来,声音也温柔起来:“那吃完了饭就吃药吧,好吗?”
钟奕眉头皱起,似乎很不喜欢吃药,脑袋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曹文已经准备好了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喂到他嘴边。钟奕忽然来了精神,转头问他:“您是心疼我,还是心疼进度?”
曹文一下子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我都心疼行不行!”
钟奕扭过头去,趴在他肩上。两人沉默了一会,曹文安慰似的摸摸他的头。
“我不会拖你后腿。”
“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正温存着,方尧大喇喇地从外面进来了。他进来是换衣服的,他这段时间都住在这里,没人赶他走,他也没走。进来换了一半衣服了,忽然回过头,看到曹文怀里的钟奕像被蛰到一样,猛地站了起来。连曹文一时都没着没落的,三人脸上一阵尴尬。
他没看错吧,曹文是把钟老师抱在了腿上?
钟奕透过曹文看到外间的榻榻米,方尧半开的行李箱、被褥还有化妆品摊了一地,他方才怎么没注意到呢。他是不是真的恃宠而骄,脑子傻了?什么这地方没人,明明就一直有人,他怎么会听的呢?
他心里一痛,脸上冰冷,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十三章
曹文回过头:“你每次来的都那么巧。”
方尧委屈地道:“我也不知道你们……”
“没关系吧,我不会给你惹了很大麻烦吧。”
“没事。”
曹文无奈,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方尧有点小私心,他问的是很大的麻烦,他猜测着曹文是不是默认了这个“很大”的麻烦。那他在他心里,会不会就有了一席之地。
有的,当然是有的。曹文看他的眼神不一样。
但和钟奕比,自然是比不上的。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呀。
在那之后,钟奕的感冒奇迹般的好了。拍摄很赶,每天从早到晚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天不亮就去化妆。前面一个月他完全是照葫芦画瓢地演,导演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到了重要戏份,他还这么来,曹文当场就发火了。
当时是在农场,下了一层雪,羊羔子都挤在一起取暖。因为农场的动物不好管理,演员的状态又很差,全组的人冻得哆哆嗦嗦没拍几条,时间全耗费在这上面了。耗到最后,大家都形状懒散,钟奕还站在那一遍遍背词,曹文用大喇叭吼了几句没反应,直接从后面棚子里出来,对着钟奕就开炮。
“你怎么回事,啊?都什么时候了词都没背过!来来回回几遍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你吗?前期有没有大量的准备?分没分析过人物,吃没吃透剧本,画过人物关系表吗?整理过人物情感脉络图吗?知不知道在这个点都需要表现什么!你到底是不想干还是干不了,今天就给我说明白,不想干赶紧给我滚蛋!”
钟奕被他声如洪钟一顿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扭头就走。
“你给我站住——”
曹文扭着他胳膊回来站好,大庭广众之下,钟奕浑身发抖,曹文的火还没发完:“从今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给我滚山上琢磨人物去!不用卸妆,不用换衣服,就这样去。谁也不准给他饭吃,谁也不准理他,一天琢磨不透就一天别想下来。好好想想,当初学表演是为了什么!想不清楚,你别做这一行!”
曹文毫不留情地骂了钟奕一通,所有人噤若寒蝉。Amy求救地看着钟奕,又看老孙,老孙摇摇头,先走了。曹文怒气冲冲进棚,自此,再没人帮钟奕说话。
十一月底,天气阴冷,山上更冷。钟奕就穿着一件单衣,毅然决然往山里走。曹文犟,他的徒弟更犟。钟奕心里有气,浑身沸腾,脸上发烧,根本不觉得冷。他赶着两只羊往深山里走,脑子里胡思乱想,脸上好似被扇了一巴掌。他从没有那样骂过他,那好像否定了他的人格,将他羞辱得一无是处得骂过他。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而前几天,方尧的影子还横亘在他们中间。像根针就扎在他嗓子眼,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这些日子以来,过往的曾经在他脑海里厮杀,他不能判定什么时候他是爱他的,什么时候又不爱了。他总是这样,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理直气壮地折磨着他。他想不明白,他什么都想不明白,更不知道自己在这耗什么。他想走,可是他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不走,这里还有他什么位置。
他蒙头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羊羔咩咩地叫着,天眨眼间就黑下来。黛青色的大山变成黑黢黢的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着他。空气潮湿阴冷,很快又会下第二场雪。他走得浑身发热,脚底发麻,在冰天雪地里一冰,那股麻又变成针扎似的痒流窜全身。他不得不停下来,摩挲着小腿,等这股抽搐的麻痹过去。
这时候眼泪猛地涌了上来,眼底发热,全身的劲头随着体力的流失慢慢流走,这才感觉到了冷。他抱紧自己缩成一团,这里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什么人都没有。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