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60)
只是那张脸,太不像钟奕了。
夜晚车厢里那种压抑得透过来气的黑淹没开来,灯光打在中年男人疲惫的脸上。皮肤粗糙、干燥,他一手撑着车窗,极力地将自己缩在那个角落里。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动。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也什么都左右不了。他很想跳下去,可是他不能。他很想吼她们停下,可是他也不能。
他只能坐在这里开车。
沉静无波的三十秒,微妙的微表情,一个开车的镜头,钟奕以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表现,诠释了人物的所有情绪。
他往上推了推眼镜,女儿抽泣地爬上来:“爸爸,你怎么也哭了?”
曹文剥好了虾,油淋淋的手喂他一口:“不错。”
钟奕有些意外,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他拍“别人”的戏。那场戏的确很痛苦,拍的时候情绪不到,折磨了他好几天,可也是他为数不多发挥超常的一次。比曹文在时还要好。
好到让人嫉妒。
曹文狠狠咬他的唇,可又不得不被开车的江城所吸引。那是他所不知道的钟奕,发光的钟奕,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的钟奕。这让他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想立刻返回片场,想撕开他、了解他、占有他的全部!
他们会进行新一轮的探险,爱情之火熊熊燃烧起来了。
曹文吻得他太狠,手伸进衣服里蹂躏他。作为小小的惩罚,钟奕心醉又无可奈何。他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掐男人的脖子,夺过自己的呼吸:“这在外面!”
曹文咬他耳朵:“那去楼上?”
不不不,钟奕摆手笑着,一边愉快地吃虾,一边离他远点了。
一整个下午,两人都腻在一起。曹文将他搂在怀里,两人分吃一杯冰激凌。曹文自己吃还不够,还要抢他嘴里的。钟奕一直笑个不停,推拒着他:“你恶不恶心啊?”
曹文作严厉状:“怎么说话的?”
钟奕笑道:“那我们猜拳吃。”
“猜拳就猜拳。”
“谁赢了就可以吃一口哦。”
“快点吧!”
曹文跃跃欲试,每次都是钟奕输,曹文赢了,还要他喂,用勺子喂完,还要用嘴巴喂。钟奕招架不住,笑倒不止:“你耍赖你耍赖,我不信!”
曹文欺身而上,把心上人嘴角的最后一丝奶油舔干净,还无辜道:“宝贝,我抱着你,真的没手。”
两人玩着无聊的小游戏,钟奕一天脸都要笑痛了。
之后回去两人又开始忙了,曹文忙他的音乐剧,钟奕也有自己的工作。彼此的事业,互不干涉。偶尔钟奕来看看排练,一起约约会、吃吃饭。两人相处很放松,只是曹文从他家搬了出来,没法近水楼台先得月,频频把他往酒店带,都被钟奕四两拨千斤地拒绝掉了。曹文看他的眼睛都要红了,饥肠辘辘,还被半吊着。
首演那天,钟奕在外出差,说好不回来了。曹文不管他,带着孩子们上台。他在幕后看着,不断地低头看表,心神不宁。剧场来的人不多,却有不少老师前辈。这算是他复出后的初次,也是跨领域的第一个作品。他和钟奕当孩子一样奶的,绝对不能出错。
直到台下爆发出掌声的那刻,才有了真实感。主演和导演一起上台致谢,曹文站在孩子们中间,又感受到了那种刺目的灯光。
这一次,和以往的很多次不一样。它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也是离舞台最近的。
台下一张张新鲜热情的面孔,身体里流窜的兴奋激动,都急切需要一个人分享。他回头,看到幕后抱着花的钟奕。小孩对他微微地笑,正如那个单纯无忧的夏天。他对他招招手,小孩猛地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拥抱。
周围的人都在笑他,钟奕把脸埋在男人怀里,拒绝见人。
曹文搂着人,护着小孩的头,吻他的耳朵。
第八十一章
曹文和老师们在那边聊天,谈笑从容,钟奕站在一旁看他。曹文穿着件衬衫,成熟、优雅、睿智,他好像永远都不会老。几经起伏,他又回来了,又爬起来了。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他打倒,这个男人好像就学不会服输。
这就是曹文。
依旧热情,依旧我行我素,依旧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并且做着自己热爱的事。
天真得可爱。
钟奕心里很爱他,很爱很爱。
在很多时刻,很多个怦然心动的瞬间,他觉得很爱他。他隐藏起来了,压抑着,从来不说。曹文也不知道,他们靠着那点暧昧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感情。而现在,他抗拒不了曹文。他是他的神,他所有心情和爱的所在。
曹文送走那几位老师,回来看他。
“怎么了?”
钟奕傻傻地笑,摇头。
曹文拿了大衣,搂着爱人的腰把他送到车上。
“你先去张博那,我待会过来。”
钟奕痴痴看着他,不肯走。小徒弟发亮的目光倾注在他身上,仰慕的、痴恋的、赤裸裸,和那年夏天一样单纯又潮湿的目光,看得他脊背发麻。
曹文心痒难耐,又很感动。他很想吻一吻他,但不到时候。他只能摸摸他的脸,安抚他:“乖,我一会就来。”
钟奕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依依不舍,但还是走了。
他不知道去哪,魂不守舍。窗外的景如浮光掠影从外面飞过,车子像一辆童话里的南瓜车,载着他往未知的地方而去。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安排,但管他呢,不论去哪,只要有他在。
张博等在宫殿的门口,迎接他的到来。
那的确像个宫殿,曹文搭建的摄影城,三十年代的上海,夜里还有有轨电车“叮叮”地穿梭在街道中间。每个店铺都十分考究,不仅有洋行、书店,还有教堂和电影院。在国内难得见到这样逼真华丽的景,弄堂的上空密密麻麻的竹竿,沿街法租界的欧式建筑。钟奕越往里走越新奇,好像总有层出不穷的惊喜在等着他。
这是曹文隐形的产业,虽然也是往里砸钱的买卖,但靠着它,曹文还可以爬起来折腾。
张博和他讲着这庞大的“秘密基地”,这里是蒋星河在打理,两人强强联手,打造了一个电影王国。亏得他还攒钱帮他还债,原来他早就有了退路。
钟奕失笑,被张博带进了一家电影院。电影院也是复古式的,在门口买了票,有售票员从小窗口里递出票来,几个群演穿着民国样式的服装进出说笑着。没人在乎他们,进去后,是红棕色的皮质座椅,一股年代久远的老式剧院气味从丝绒帷幕后缱绻飘来。厅里放着《罗马假日》,音乐在四周回荡着,像梦一样,令人恍惚不已。
他回头,已经没了张博的身影。
电影正放到两人把手放进“真理之口”的关键时刻,忽然一闪,跳到了别的影片。汹涌起伏的海洋,四散尖叫的人群,一艘孤岛般的大船。巨浪打来,黑压压的天空,人们哭喊着从船上跳下,从电闪雷鸣到慢慢沉寂,屏幕飘上来两个字——沉船。
哦,《沉船》。
自拍完后,他还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沉没海底般窒息的纯音乐响起,电影开始了。他抱着羊羔跌跌撞撞闯进刘育良的小屋,雨中被人欺负,两人相依为伴,亦师亦友的单纯时光,好像总是那么明亮。雪夜的手风琴,大山的辉煌日落,骑着自行车下山游玩,抱着录音机小跑跟上。学校的琴房,两人抵着头听完了同一首歌,邓丽君甜软绵密的嗓音将剧情推到一个小高潮。两人如伯牙子期,成为至交。然而形势急转而下,在这里,曹文做了明显的对比处理。前面色调都偏明亮,什么都是充满浪漫和童真的,绿幽幽的大山,拧出水来的枝叶,辉煌的落日,高吭的小号,要快乐就快乐,要悲伤就悲伤,什么都是明摆着来,清透敞亮。然而从徐平计划回家开始,色调就转入阴暗,大山灰蒙蒙的,村庄静悄悄,气氛紧张又压抑,雨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摔过来,情绪一点点往上推,紧锣密鼓、剑拔弩张,到两人被关起来,被问审,一切彻底爆发。
钟奕竟不知道,刘是被打服的,他看着被拖拽在地上的曹文,头上插着大字报,跪在前面被批斗的曹文,眼泪都要滚出来。他如果不被打,那么徐平就要被打。他被打服了,才会背叛徐平。
而曹文改的剧本,并没有和他说。他拍的镜头,在两人当时的情况下,钟奕也没有看。
刘保下了徐平。
他担下所有的罪责,把徐平留下了。
刘育良上船的那天,钟奕还记得是个下雨天。曹文淋着雨,像个乡村教师,提着一箱子乐器出现在码头。悲怆、温柔,曹文微微地笑,拜别了钟奕,亦是拜别了徐平。想起那天,钟奕的心还在痛。曹文真的是很残忍的一个人,他凭什么把他扔在孤独的旷野上,他凭什么以为没有他,他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他把电影交给他,却从来没想过他是否能坚强地承受住。
而之后,像一支激昂悲怆的交响曲,终于迎来了最后的序幕。大船摇摇欲坠,海水倒灌,船舱断裂,所有乐器陪他埋葬。刘育良抓着船头的栏杆,借着最后一丝力量,把口琴死死钉在船板的缝隙中。他的一双手血肉模糊!
没有什么所谓的改造!
没有什么所谓上级领导的关怀!
没有什么帮他恢复健康!
大船开拔的对岸,是个封闭的小岛。岛上只有一家精神病院,精神病院里住着一群精神病人。刘育良的归宿,只有这座大山。没了这座大山,他哪里都去不了。
他哪里都活不了,他只有死。
徐平拖着那辆载着钢琴的牛车,去往村口的广场。铿锵的英雄曲,悲壮的庄严弥撒,他嘶吼、呐喊、嚎叫,做着独自的宣战。片幕上来,是哀婉的《独上西楼》,他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框景,依旧在弹奏,直到电影的最后一帧。
黑幕结束。
第八十二章 终章
沉甸甸的黑压得他喘不过气,邓丽君的歌声仿佛还响在耳畔。震撼、悲伤、感动,各种各样的情绪在黑暗里发酵,五味杂陈。钟奕的脸上已是潮湿湿的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流泪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坐了一个人。
那人托起他的腮,吻去了他的眼泪。
钟奕借着影院的那点荧光,看清了面前的曹文。
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就落下来了,曹文心疼地哄他:“哟,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呢。”
钟奕抽泣了一声,哭得更厉害。
曹文捧着他的脸,两人抵着头,轻声说:“别哭了。”
钟奕搂着他,被男人吻在嘴唇上。他轻轻发抖,曹文吻得更深入。两人在黑暗的剧院里接吻,含混的泪水融化在唇舌间。野兽张开了獠牙,哄骗着小兔子,循序渐进的引诱,慢慢变了味。男人的大手抚摸着他的腰侧,亲吻也变得黏腻危险。钟奕微微错开,轻轻喘了口气。曹文亲他的脸,亲他的鼻子,亲他露出的一小段脖颈。
钟奕招架不住,想要推开他:“不、别……”
曹文扭过他的下颌,吻他:“我爱你。”
钟奕愣在那,男人没这么明确直白表白过,他全身发麻,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借着他愣住的那点空隙,曹文又吻住了他。这次的吻就激烈多了,两人吮着对方的舌头,越亲越近,越亲越紧密。曹文抱住他,抽出他的衬衫,从下面开始解扣子,钟奕呜呜应着,小声抗拒。曹文温柔又坚定地吻他,吻一会,停一会,并不强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