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41)
偶尔雨水飘来,蒙了一脸的雾水。
钟奕就是在这样的风雨中,见到了曹文。
曹文没打伞,头发淋湿了,被他抚到脑后。光洁的额头露出来,往下是幽深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曹文的面部轮廓一向很深,这样庄严而肃穆地立着,便显出一份庄重。
剧组寥寥几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忙着。场外聚集了一些工作人员,也在沉默观望。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导演,在这里,他就是王者。
曹文分开人群,披着一件披风从里面走出来。他抬头遥望灰色的天空,雨丝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光在这一刻打在他身上,摇臂由上到下俯视,轨道推进。刘育良提着一只箱子,里面简单几件衣服,一个记事本,一支没了油的钢笔,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他要上船去,和另外几个犯了事的人,到海那边的小岛上去劳动改造。也有人对他说,他不是去劳动改造,而是去看病。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他是音乐家之后,党和国家要帮助他恢复健康。他申请带走自己的乐器,组织上也同意了,一大箱子的乐器都搬到船上。大家欢欣鼓舞,这座大山终于拔去了眼中钉。
刘育良在信中这样写道:
我懂得我于这里是没有益处的,我亦懂得他们视我为怎样的人。我甘愿领受。三日后,他们会将你放出。你可接替我于学校任职,亦可回家。他们不会食言。请务必继续考学,不要放弃,将音乐之路彻底地走下去。不忘理想,砥砺前行。不必问我,亦不必挂念。珍重,老刘亲笔。
徐平拿到这封信的时候,眼眶微湿。
刘育良为了保住他,认了所有的罪。许主任被联名匿名信举报,查出多项迫害知青的罪行,被军区带走。徐平在被关押了两个多月后,终于被放出来。
而迎接他的,只有刘育良的遗物,一只口琴。
风雨大作的那天晚上,刘育良的那艘船撞上暗礁,船上混乱一片,多人落水。暴风雨中来不及施救,刘育良和他那一大箱子乐器都命丧大海,不知所踪。整艘船慢慢沉入大海。
连尸体都没捞上来。
那只口琴还是从打捞上来的残骸上找到的,被他卡在船板缝隙里,上面手指的划痕清晰可见。
懵懂的小兵对他说了句“节哀”,徐平点点头。他现在做了当地小学的老师,穿了件白衬衣、黑裤子。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他教音乐课,因为音乐老师太少了。太阳很烈,天很热,学生们在他周围吵着再唱一首,再唱一首吧,老师。
徐平回头,疾奔到教室前的钢琴旁。
他抚摸着这架钢琴,钢琴也是旧的,从阁楼上搬下来,由他调了音。他招呼着孩子们:“来,搬到牛车上去!”
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帮他抬,他们一起把钢琴抬出教室。有女生拉了牛车来,他们又一起挪到牛车上。徐平驾着牛车,老牛拖拽着一个庞然大物,后面孩子们稀稀拉拉地推着。他们一起走出学校,走向大山,走到乡大会最平整最宽阔的广场上去。
烈日炙烤着地面,地面尘土飞扬。徐平在无人的广场弹奏起《英雄交响曲》,英雄曲、命运曲、庄严弥撒,铿锵有力的乐音在天空中撕扯,震慑人心的旋律在山间回荡。他在做着最后的抗争,他在发出最有力的声音,他在嘶吼、呐喊、嚎叫,他在向全村人宣战,向那些看着他们却不敢走出来的黑暗力量,向所有冷眼嘲讽不容他们的愚昧者,向这场暴虐浩劫中的魔鬼宣战!
他歌颂真理、正义、幸福、理想,不自由,毋宁死。他不怕死,他们不怕死!铮铮铁骨、碧血丹心,就算抗争到最后一口气、最后一滴血,他们也要保留音乐!
广场上是他一个人的狂欢,琴音飘到每户每家,大家都紧闭门户,悄然无声。沉默是这座大山唯一给他的回答。而徐平还在弹,热血沸腾、痛快淋漓,敲下的每个琴音都挥洒着他的汗水。正午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圈出一个美好的光晕。镜头摇远,画面缩小成中间的一小块,邓丽君悲怆哀婉的《独上西楼》响起——
无言 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
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有
一番滋味
在心头
合奏的弦乐在电影院响起,歌曲改编,由整个弦乐队来扛起这首歌。庄严肃穆,悲壮苍凉。片尾字幕上第一个名字“钟奕”跳出,中间画幅上是徐平费力拉着牛车的画面,他搬不下来钢琴,索性就在牛车上弹,从早弹到晚,偌大的广场只有他一人,没人围观,没人在乎。他依旧在弹,大山唯一的绝响,直到电影的最后一帧,黑幕结束。
沉船部分的剧情做了很大改编,由男主角徐平换成配角刘育良,是他们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事。从徐平误认为刘育良背叛他,发生争吵、到被欺瞒、牺牲自己保护他、真相脱出,这些曹文都没有告诉他。他现场拿到的剧本,现场拍的戏,在山上就呆了三天。最后一个场景,是曹文登船的画面。
因为要拍真实的景,被安排在山脚下的海边。钟奕也去了。
海风吹着曹文的衣衫,他换了一身便装,不能再穿军装了。戴了个帽子,他从前都不戴帽子,孑然一身,提着个小箱子,从码头上走到船上去。旁边有看着他的小兵,他想回头望望徐平的方向,被喝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他穿着那样寒酸的衣裳,去不知道哪的生死未卜的地方,然而他还是平静的,像个大学讲师干净又讲究地捋捋头发、抚平自己的衣裳,毛线团都窝到袖子里面去,安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汽笛声起,大船开出码头。曹文望向钟奕,目光温柔又安抚,他对他有所愧疚,他想待他好,却只给了他伤害。如果蒋星河说的都是真的,那钟奕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抉择?他一直很难过,却一直在忍着吗?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他们的感情是怎样的满目疮痍?
他对他的疲于应付,伤心、失望乃至离开,这些之前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通通都有了答案。而这答案是多么的沉痛,沉痛到他无法承受。
当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爱,所爱之人却已经离他远去了。
他现在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有——放他走。
放他走,让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曹文看着钟奕,微微露出个笑容。船渐渐远去,只留下个模糊的笑影。钟奕内心蓦地有一丝触动,他知道,就是这样了。
八年感情,分道扬镳。
第五十五章
还没有拍完,薛回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那会他们正在海边的酒店,从楼下望下去便是笼了一层雾的海面。小岛、游船,重重雾霭的海面,烟波浩渺。余念还说可以在这边安排个直播。大家吃着饭呢,薛回的电话就来了。
余念吐舌一笑,说:“哥,你接吧。”
钟奕接起来,就听到话筒里薛回关怀的声音:“还好吗?”
钟奕道:“嗯,差不多拍完了。”
“要不要我过去接你?”
“晚上还有个杀青宴。”
薛回笑了一声:“好,那要好好吃饭,少喝点酒。”
男人温柔磁性的声音在耳边震荡,钟奕不禁就想起在他家闹的笑话,有些窘:“我不喝酒。”
“那也不要闷着,有空多出去逛逛。那边有什么好玩的吗?”
钟奕无聊地看看外面:“其实我还没有出去……也不知道……”
“听说海鲜火锅不错,我上次去过。要不要推荐给你餐厅?”
余念连忙竖起耳朵,钟奕无奈道:“好啊。”
薛回推荐了几个餐厅,又想道:“唔,好像还有避风塘炒蟹,你爱吃吗?”
“其实我不爱吃这么麻烦的东西……”
“那你爱吃什么?”
“随便,都可以啊。”
薛回在那边爽朗地笑,钟奕一头雾水。
“回头带你去吃大餐。”
“嗯,好。”
钟奕意识到他们聊得太久了,便要挂电话。薛回道:“那你晚上要回我信息哦。”
“嗯嗯,知道。”
他哄小孩子似的,安抚好薛回。
回头看那片大海,原来雾气已经散去,夕阳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他便有了出门的念头,和余念两人一起,戴了帽子、口罩,沿着海边木栈道看日落。
傍晚有很多人家出来遛狗,母亲带着女儿出来散步,小情侣在沙滩上喁喁私语。孩子们玩得满身沙子,还在奋力地踢着足球。旁边有一溜卖棉花糖和烤海鲜的小摊,此起彼伏地吆喝着。夜市熙攘,颇为热闹。
余念忍不住要了只皮皮虾,摆个pose给钟奕:“哥,看表情包!”
皮皮虾,我们走!
钟奕忍俊不禁,沿海还有很多小铺商店,余念看住了就走不动路了。好在镇子偏远,没多少人认识他们,就算在人群里逛也不显眼。他带着余念买了几只海螺手串、贝壳项链,自己挑了只夸张的红宝石戒指。昏黄的灯光下,他戴在手上看了看:“不错。”
几十块钱的戒指在他手指上也是熠熠发光,余念兴奋道:“哥,发微博吧。”
两人于是拍照上传,钟奕po了一条微博:好看吗?附一张图片。
十五分钟内微博转发一万,评论几千。底下都是粉丝们的尖叫:“啊啊啊,哥哥的手好好看”、“戒指也很美”、“呜呜,这是哪里买的戒指啊,好想要同款嘤嘤嘤”……
有粉丝建的同款博立马po出某奢侈品天价宝石戒指,余念看得哈哈大笑。钟奕在下面评论了一个允悲的表情。
钟奕难得和她们互动,下面的粉丝都疯了,立马转出来各种彩虹屁:“哥哥又学会了一个表情,好聪明哦,再也不是小白啦~”
一晚上过得还算愉快。
晚上的杀青宴就安排在附近一家私人会所,他们散步过去刚好赶上。群发的消息,所有的演员尽量都到,剧组大概就聚这一次了。
钟奕全程在角落不争不抢,安静吃饭。大家熟悉他的性情,又有曹文在,没人敢来灌他酒。
曹文自己喝得半醉,他很高兴,电影终于拍完了,也算是见到钟奕了。
见钟奕的每分每秒都很珍贵,因为一旦过了今天,再见就不知什么时候了。
来找他喝酒的人很多,都是自己人,大家跟了他一年多,私下感情都好得很。他一个都不拒绝,敞开了喝,虽然一杯杯酒下去,但也只是脸色红润,精神还好。
他坐在首席,笑呵呵的。每个演员过来和他合影,他都配合。钟奕吃完了,便坐在那里等结束。偶尔和旁边的演员说几句话,大家合作久了,分开时难免有些惆怅。但他们这行就是这样,突然一大家子就开始在那忙,堆叠起一个虚拟的世界,拆了,马不停蹄到下一站,又堆起一个世界。到头来,都是大梦一场。
隔着重重人群,曹文望着钟奕安静的侧脸,好像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与世独立的,美丽的,开在峭壁上的一朵花。不论他们怎么辗转来去,他都立在那里。他欣赏着他,目光逡巡雕琢着他的眉眼,舍不得离去。忍不住,就过去看一眼。忍不住,就过去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