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13)
“你这这……是干什么!”
老孙气得扭头走,曹文又叫住他:“不是,我还得问问你,你怎么做事的?”
“我怎么了?”
曹文虎着脸:“这么冷的天,钟奕还住在帐篷里,怎么回事,你是要冻死他啊?”
老孙委屈得要命:“他非要住在帐篷里。”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自己的徒弟你自己不会去说。”
“我要是能说我能用你吗?”
老孙总算明白过来了,他就是曹文的挡箭牌,不论做什么都是他的错,他曹文什么事都没有。
“得得,我不在你们之间瞎掺和,我走行了吧!”
“记得给我安排啊。”
“行了行了。”
“安排不好我还找你。”
曹文笑呵呵的,多少年了,没这么笑。他都快忘了笑是什么模样了。这座山仿佛有一种魔力,不仅给刘育良带来惊喜,还给他带来惊喜。雪扑簌簌落下来,天地间寂静一片。他也不着急了,反正人总会找到的,找不到也不要紧,他总知道他在那。手臂还有些酸麻,和老师学琴学的,他很久这么大动干戈地干一番,自己亲身上阵,亲身学习。隐隐的兴奋躁动不安,最初进这行的时候,他也什么都要会,什么都要干,经常一个人身兼数职,自己琢磨会了摄影,又琢磨镜头脚本,后来自己干脆写剧本。很久没这样畅快淋漓地干过了啊……
他自嘲地笑,也很久没有这样赤裸裸地面对过钟奕了。
天太冷,他裹紧大衣吊儿郎当地哼着歌走。脚下的雪一踩一个坑,柔软得像海边的沙子。这片树林他走过很多遍,都没有这次让人难熬。像有什么抓着自己的心,抓耳挠腮,心痒难耐。他得承认,在勾人这方面,钟奕的道行比方尧高多了。他情不自禁地去想钟奕,想他如蝉翼般的睫毛,盈盈如水的目光,还有沉静的侧脸,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画,美好得让人不想触碰。他是知道他的好的,知道他的美的,他当然知道,这么多年,在这个圈子里混战、漂流,有太多的目的,物质、利益、权势、人际圈子、口碑,这么多年,多久没有动心过了,忙着追赶,忙着证明自己,忙得只剩下胜负欲,他们看不上他,是说明他们差、他们怂、他们没审美能力。却忽略了美是什么,爱是什么,一点点的美好,单纯的、纯粹的,看看这世界上的人和物,感受心与心温暖的贴近。也只有,只有这个小镇,抛却了所有繁华世界的浮躁,在这个偏僻宁静的山里,这个孤岛上,借着别人的那层皮,表露最真实的情感。这也是他抵触做演员的原因,他习惯于控制,而不想被窥探,他比钟奕还不善表达。
钟奕也在胡思乱想,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忽然想起一年情人节,他想要回家陪曹文,却被雪拦在北海道。航班都停了,他滞留在民宿里,手机还没信号,只能看了大半夜雪。他们这些年,虽然住在一起,但聚少离多。曹文要拍戏,他要工作,曹文有空的时候,他在外面拍广告,他有空的时候,曹文去应酬拉投资了。加上他年纪渐长,两人感情疏离,他慢慢脱离他的掌控,接了很多别的工作,忙了起来。曹文远离他,他也远离曹文,即使在同个剧组,也是被迫压榨劳动力,全然抵触的状态。
他们已经很少像今天这样“沟通”过了,“沟通”的感觉有点甜,有点美,有点紧张。到现在,他的心还狂跳呢。刘育良、徐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刘育良教徐平的样子也太像他们两个人吧,那个夏天,他就是那样把他凶哭了,折磨疯了,逼到崩溃又给他一个抱抱,笑着揽在怀里:“行了,别给我丢脸啊。”
钟奕想着想着,莫名感怀,又想笑,笑意还留在脸上,抬头便见到同样走来的曹文。
曹文问他:“去哪?”
“丢了一样东西,回去找。”
曹文点头:“哦。”
两人擦身而过,钟奕心慌失措,前面黑漆漆的,道具灯光组的老师都走了,他能回去找什么?正失落着,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曹文声音嗡嗡地:“人都走光了,我陪你找吧。”
“哦。”
钟奕走左边,曹文走右边,两人隔着段距离并行。一起莫名其妙地返回了木屋,莫名其妙地翻找一番,又莫名其妙地往回走。
彼此都不太敢说话,钟奕默默的,曹文也不知道说什么。雪落在脸上瞬间融化,因为脸太红了,热得让雪待不住。曹文则热得干脆脱了大衣,他终年像个火炉子一般,天冷的时候,钟奕就爱往他怀里钻,非要他捂脚才能睡着。然而多久没捂脚了呢?曹文把大衣往钟奕身上一披,自己不怕冷地往前面去。大衣领子的毛摩擦着脸颊,脸就更热了。
两人都像初识情爱的小伙子一样,蒙着头往前走。曹文雷厉风行,脚步如风,钟奕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曹文的脚比他大一码,他正好踩着他留下的脚印走。这样走了一会,钟奕越走越快,险些就和曹文的背撞上。他慌忙停下,四面八方的风顿时如刀刃般飞来,吹得他打了个哆嗦。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曹文走前面是在给他挡风探路。眼角被风吹得湿凉凉的,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什么滋味。
再要往前走,却是一片辉煌的灯光。到生活区了。
钟奕走到自己帐篷前,曹文也跟到他帐篷前,钟奕迟疑地驻足一会,想脱下身上的大衣。曹文道:“穿着吧。”
Amy透过帐篷看到外面的人:“是小奕吗?我都给你热好洗脚水了哦,快进来呀。”
钟奕的目光则黏在曹文身上,拔都拔不下来。曹文微笑,他一笑雪就在他脸上融化了,显得温情又迷人。
“回去吧。”
他挥手,要他快进去。钟奕不自禁地往前迈了一步,Amy喊他半天不应,亲自跑了出来:“哎哟,曹导也在?”
曹文道:“嗯。”
他看着钟奕,钟奕也看着他,痴慕的目光都要将曹文给缠住了。Amy拉了他几次没拉动,气氛变得诡异。而曹文依旧笑着,他要等他进去他才走。
搞什么啊?Amy一头问号。他硬拖着钟奕进帐篷,钟奕一面走一面往回看,男人的身影在视线里越来越窄,越来越看不见。直到他被拖进帐篷,影影绰绰的影子还落在那里,仿佛是尊神,屹立不倒。他睡不着了,他怎么能这样,让他辗转反侧,心乱如麻。而站在外面的曹文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笑了两声,又摇头,笑自己蠢。可是蠢,他也不走,他就呆在那里,离他的人近一点。如果可以,他就在帐篷外面打个地铺,打地铺也不错,和那人只有一墙之隔,他都能听到他的呼吸。
曹文心旌神驰地想了一会,噙着笑往回走。那一晚上,只要见过的人都觉得太可怕了。
第二十章
徐平看着面前一人多高的围墙:“真的要这样吗?”
刘育良道:“嗯。”
“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没人会发现。”
徐平心中忐忑,他退后几步,一个助跑,人给黏在了墙上。刘育良扛住他的腿:“踩着我,快上去。”
徐平腿发软,快哭了:“我上不去。”
刘育良叹了口气,扛着他两腿用力往上举:“抓住墙头的砖头了吗?”
徐平点头:“嗯嗯。”
“撑一会。”
“我……撑不住……”徐平一句话没说完,刘育良已经翻身上了墙,抓住他往下滑的身子。
徐平目瞪口呆:“你好厉害……”
刘育良提着他翻过墙,又把他从墙上抱下来。徐平拍拍身上的尘土:“你是不是练过啊?”
刘育良道:“嘘,别说话。”
徐平还在问:“你经常来这吗?”
刘育良忽然捂住他的嘴下蹲,他锁得他太紧,徐平都能闻到他手指上的烟味,他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前面茫茫一片黑暗。老刘呼吸很沉,草叶子钻进了他的裤管,然后有人提着灯缓缓走过。等那人走得远了,刘育良才松开徐平。
徐平倒吸口气:“吓死我了。”
“偶尔门卫会来。”
“那我们回去吧?”
刘育良摇头,他们继续往校舍里面走,这里已经荒废很多年了,只有一个老门卫,一直住在学校里。后来也就留在这看门。入目皆是一片断壁残垣的景象,教室一大面墙都被推倒了,里面的桌椅东倒西歪,院子里的草长得一人多高,人走都走不进去。
“这里怎么变成这样了?”
“很多年都这样。”
刘育良好像习惯了这种颓败,他来的时候,这里就停课、打架、拆房子,后来干脆关门了。刘育良分开野草往里走,不忘嘱咐他:“小心那种利齿的草,会被划伤。”
“哦。”
他们走了好一会,还没走出这片荒地。这学校也太大了吧。徐平擦了擦脸上的汗,跟紧刘育良的步伐,即便穿着衣服,小腿还是被草叶子划伤了。
他腿疼,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刘育良停下等他。
“老刘,还有多久到啊?”
“叫我老师。”
“老师……”
刘育良很看重这个称呼。这段时间,徐平都在偷偷跟着刘育良学习乐器,从认乐谱开始,长笛、箫、手风琴,一样都不落下地学。刘育良对他很严厉,一个音不对都要受罚,在大冬天里,练得头晕目眩,手指发颤,老刘还盯梢一样看着他,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走出这片荒草,两人来到一座小楼前。小楼窗户玻璃都碎了,屋顶被掀掉了一半,墙上斑斑驳驳生了许多霉斑。
徐平仰望着它:“到了吗?”
“到了。”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徐平被满屋的尘土扑了一身。里面堆满了杂物,灰尘能够一寸多厚,到处生满了蜘蛛网。徐平完全没法下脚,刘育良却浑然不觉,分开杂物往楼上去。徐平跟上去,这里有什么呢?有什么非要刘育良费尽心思爬墙进来的呢?
月光从楼外倾泻进来,照出一小片银色的光。而另一半被湮没在了黑暗里。刘育良忽然在窗前停住,隔着背影,徐平看不到他在看什么东西。只见他把杂物全都堆倒了,手指颤抖地抚摸上一块木板,然后用力地擦,用袖口擦,力度大得身体都在大幅度摇晃。
他吓到了:“老师……”
刘育良没理他,还在擦,直到把那块木板擦得发亮,露出原来的底色。
木板掀开,是黑白相间的88个琴键,发着朴拙而优雅的光。
徐平惊叹了:“是钢琴!”
刘育良像对待孩子一样爱怜地抚摸着它:“是钢琴。”
“这里怎么会有钢琴?”
这架钢琴就摆在一堆杂物里,外面琴壳有部分被破坏掉了,琴弦和弦轴钉生了锈斑,琴键灰扑扑的,出现各种脏污斑迹,有些琴键甚至被拔掉了,连踏板都不灵光。刘育良一个音弹下去,发出艰涩又尖锐的偌大声响,不忍听闻。即便如此,刘育良依旧优雅地坐在钢琴前,坐在一堆废墟里,弹奏起他最爱的那首《英雄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