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29)
薛回笑道:“不要紧,累了就歇会吧。”
钟奕傻傻地点头,还想再看,薛回扔给他ipad,点开个纪录片。
“喝什么酒?”
“都行。”
薛回给他的都是他以前没看过的,没听过的,薛回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浩瀚的内心世界。他生活丰富,而且热爱它、享受它。他喜欢摄影,就研究单反,有一间暗室,挂满了他拍的照片;他喜欢天文,就研究望远镜,全天星图,他都能认识上面的星座;他拍了部电影,学会了一门拳法;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一点,他喜欢观察别人,体验不同的人生。他睿智而潇洒,温柔又体贴,和他在一起非常舒服。他平时对人都很好,偶尔又会暴露出对热爱事物的认真和执着来,让人无法违背。他几乎是完美的。
薛回拿过一瓶葡萄酒并两只杯子,道:“说说你吧,今天随便说,敞开了说,我做你忠实的听众。”
钟奕低头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生活,除了拍戏就是曹文,贫瘠得可怜。
“那就先喝酒。”
两人默默无言,钟奕摇晃着杯子,一口气将杯中的酒液饮尽。红酒的香气,清凉的晚风,还有露台、沙发,远处深深浅浅树木环绕,四下虫鸣嘈嘈切切,在这烂漫的夜晚,他喝了酒,不禁也放松下来了。
“我感觉我毫无选择,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我必须对他感恩戴德。连走都是没自由的。我每次想走,都会很自责。我离开他,是不是没良心,不道义?我是不是个叛徒?每次,我都会很有负罪感,走不对,不走也不对,这太难受了……”
薛回道:“你不欠他的。”
“不,我欠!我永远都还不上他。”
“你的世界不只有他,你需要爱,需要生活。八年来,任劳任怨陪着他一次次不停歇地证明自己,这不叫‘生活’。”
钟奕怔了。
“你有没有想过的生活?”
钟奕点头。
“是什么样子的?”
钟奕怔怔地道:“自在、松弛,有一些话可以聊,不聊的时候也不会怎样。可以喝点酒,随便聊点音乐,只要不是电影的那些东西……”
薛回喷笑。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
“也不是……”
刚被他撬出来的蚌壳柔软的肢体,又缩回去了。薛回叹道:“你和曹文真的很不一样。”
曹文要自我、要价值,而他要生活。不那么窒息,也不只有电影,他想要爱,想要生活,想要离开曹文给他的那个窒息的圈子,那个热烈去爱、痛苦去恨,每次都必须付出巨大情感、透支巨大心力才能维系的脆弱易碎的玻璃球。他小心翼翼捧了它八年,最后发现,他根本就要不起。
钟奕眼前凝起一片水雾,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个外人都懂,曹文却不懂呢。他想要的那个有话聊,有人陪,有温暖的身躯可以拥抱的世界,曹文终究不能给他。
又一杯酒饮下,钟奕平静地道:“我讨厌他。”
薛回道:“选择一个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你比你想象的更爱你的工作、你的老师。你还是很喜欢他是不是,你今晚都在谈他。”
钟奕逃避他的目光,笑。
他除了曹文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无所谓,反正今晚还有酒。
他们一起喝光了那瓶葡萄酒,又拿来了威士忌。到后来,连威士忌都喝光了。酒瓶倒了一地,喝得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痛苦。身上散发的酒气都把人给泡软了泡酥了,钟奕用脸蹭着沙发,趴在上面近乎哭泣的哽咽:“老师,抱抱,抱抱我……”
薛回看着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青年突然哭得像个孩子,那么可怜又无助。
第四十一章
曹文在房间里抽烟,虽然等,也是心甘情愿的,心里模模糊糊的快乐。烟雾缭缭绕绕间他想,人来了,先要抱着亲个嘴。他好多天没有抱抱他了,好多天没有亲亲他了,真是想。不让亲,就哄一哄,哄到能亲能抱了为止。他们总是这样,好一时,又坏一时,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又很坏,导致他的心也起起伏伏,被吊着,又像是过山车,总没有消停的时候。每次近他身,也总是惊天动地的,饿狼一般,要都要不够。曹文在一片迷雾里肖想着爱人的身体,露出一个迷离的笑容。
张博说人没找到的时候,曹文有些晃神,大概是生气了,闹别扭不肯来。给他打个电话,电话也打不通。曹文瞪了他一眼,张博苦笑,他也很无奈啊,跑遍了整个片场,也没看到那祖宗的身影。还是谁的祖宗谁自己找吧。曹文骂他:把保温盒给我带上!张博屁颠屁颠地抱着跑了。
喝醉酒的人软绵绵的,和往常不大一样,粘人得很。扒着人就往身上蹭,薛回捞着青年的腰,钟奕人都扑在他怀里,勾着他的脖颈,像小孩一样一个劲地叫老师。老师、老师,又酥又软的叫法,透着一股憨态。薛回被他又扭又蹭缠得没法,完全就是粘牙的糖,还化成了糖水,淋淋漓漓沾你一身。薛回拍拍他的脸:“钟奕?”
青年也看不出醉了还是没醉,两只大眼睛清清明明地看着他:“老师……”
醉了。
“我扶你去房间睡。”
“我不想睡——”钟奕天真地看着他:“你抱抱我好不好?你爱我吧好不好?”
薛回捂着他的眼睛,怕再被他看下去,自己就忍不住了。果然红酒和白酒是不能混喝的。不知道曹文怎么把人养的,酒量这么差,早知道他沾沾杯就会醉,说什么都不会让他喝的。
但人在外面怎么都不行,夜里冷,怕他感冒。好不容易把人弄到客房,钟奕又闹了,非要回家。薛回劝他:“在这住一晚吧。”
钟奕扒着床往下爬:“不,我要回家……”
还没说完,哇地一声,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来。掏心掏肺的难过,薛回紧张地又是递水又是擦脸,折腾了大半夜。后来又吐了几次,就这样钟奕还是闹着回家。
大夜戏,各部门都在紧张运转,曹文很忙,穿梭在无数人中间,什么都要管。灯不好,镜头不好,那边的火还没点起来,船呢,船运过来没有?演员们都等着,等着无聊了坐在角落挤成一团,开开玩笑,现场一片纷乱。导演自己也是演员,被化妆师按着补妆,还在对着大喇叭喊话骂人。
导演的脸依旧很臭,片场依旧嘈杂,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但监视器上始终放着一个饭盒,用军大衣包着。隔段时间,有生活助理去热一热,再抱回来。
没有钟奕,这个世界依然在转。曹文忙得没有时间想他,可是一旦想,身体里就冷不丁地透出一丝凉气。冷丝丝的,扎人心。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曹文回头看看饭盒,忙一会,再回头看看。灯光打在他冷峻的脸上,眼睛下面留下一块阴影。随后这块阴影越来越大,半张脸都几乎隐没到黑暗里去。大约是男人垂下目光,脸色不佳的缘故。
车上的钟奕慢慢清醒了一些,但很执着,指挥着薛回到他和曹文之前的家里去。那个荒野里的CBD公寓他还想着。大半夜的,薛回拿他没办法,只能先送回剧组。骗他在往家里赶呢,钟奕很镇静,发着呆望着外面倏忽而过的光影。车顶的光怯怯地笼出一个世界,两人在幽暗的空间里颇为尴尬。
薛回问:“你在想什么?”
钟奕低头道:“我在想,我是利用了你。”
薛回笑:“怎么这么想?”
“我利用你躲开他,我利用你让他吃醋,我利用你逃避现实,让自己心理平衡,不那么难过一点。”
其实他也是很无耻的人,和曹文、方尧没什么两样,他也是利用别人保护自己,自私自利的人而已。这世界谁也别想摘干净,他一无所有,糟糕透顶,现在连人格都没法保证了。他在薛回这样的人面前抬不起头。
“我很痛苦。”
醉生梦死痛苦,清醒的时候也痛苦。也许曹文根本就不爱他,始终也爱不了他,也许是。他没有办法。
钟奕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头。
薛回握住他的一只手,一反常态的认真:“我愿意被你利用。”
钟奕疑惑地愣在那里。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钟奕求救地望着薛回:“薛哥……”
薛回笑道:“好了,不难为你。还难受吗?想不想吐?”
钟奕摇头,他现在不想吐,只是情绪低落。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钟奕抬头看他。
“不想说可以不说。”
钟奕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样忙……”
那时候和曹文在一起是热烈的、激情的,充满快乐。那时候他们有过一段最好的时光。
“那时候戏一结束就出去玩,随便找个地方,欧洲、日本或者海岛,睡到自然醒,就在楼下咖啡厅里吃个下午茶,看看人,看看街景。他喜欢到处拍东西,街头的表演、广场上的鸽子,还有那边的建筑,他都做成了小视频。到了晚上,我们就在酒吧里听歌,有时候他会自己上去唱,他唱歌,爱跑调,还唱那种老得没人听的歌,像邓丽君啊、张雨生、齐秦,唱完大家都笑,真是丢国人的脸了——”
钟奕笑着,目光灼灼看向薛回,就像小粉丝安利自己偶像那样兴致勃勃的心情。
然后忽然感觉气氛就这样冷下来。
薛回道:“你只有在提起他的时候才会有话说。”
这正是痛苦又悲凉的地方。
“你只有在提起他的时候才会是这种表情。”
是的,他爱他,爱到不自知。
钟奕痛苦地咬住嘴唇。
在山上可以看到很美的月亮,月亮也比在城市中看得格外大。月上中天的时候,大家都很疲惫了。曹文盯着监视器,还在检查每个镜头的细节。张博有些不敢靠近,一整夜都没有钟奕的消息,而他没有请假、没有打招呼,甚至明早还有他的戏,他就这样旷工了。而曹文的反应却很正常,没有发飙,也没有说再找人,还是如常的拍戏,如常的工作。而张博却一点都不想靠近,最近还是躲着这两人吧。
凌晨四点的时候,大伙收工。张博搬着器械转移,临走看到曹文还杵在监视器前。方尧最近忙得很,也不在他旁边了。远远看去,老家伙也实在可怜。他过去问了声:“您还不回去呀?”
曹文嫌弃地摆摆手:“你们走,你们走。”
“要不,我给你备点早饭?”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不用。”
张博还想再说,曹文作势又要一脚踹过去,张博赶紧溜了。
四点的山里还是黑黝黝的一片,周围的人渐渐走得差不多,原先他们还在一个虚构的时空一起笑,一起哭,此刻便只剩他一个人坐在废墟上了。曹文抽着烟看监视器,里面不断回放着钟奕那天早上的模样。风吹过来,他趴在窗上,无知无觉地啃着一只苹果。镜头从背后摇过去,是那样一副宁静优美的画面。画外青山绿水,早霞漫天,毛绒绒的阳光舔吻着他的脸颊。他是真的爱这个人啊,真的爱他。前一天他还爱得不忍靠近,不想破坏他的美,而只是远远地欣赏着他、爱惜着他,今天他就恨不得想打死那个跪舔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