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49)
钟奕尴尬又羞耻:“嗯。”
他挣扎了一路,手腕都被捏痛了,又羞又恼地瞪那个老家伙。而曹文置若罔闻,站在他身边就像护崽子的一头狼。
“没受伤吧?”
钟奕想要回答,曹文抢过他的话:“我已经给他处理了,每天再擦一遍消肿的药膏。”
薛回皱眉:“你这样走了,大家都很担心。”
曹文道:“担心什么?有事让那孙子直接来找我。”
薛回道:“我想钟奕明白他应该做什么。”
“他要是明白,今天就不会出事了!”
曹文怒火上冲,薛回冷冰冰的,两人势如水火。钟奕身心疲惫,甩开曹文的手:“我饿了!”
曹文放开他,摸摸小孩的背脊,目送他进去。两个男人目光交锋,曹文贴近薛回,厉色道:“我不管你是真的假的,你要是敢伤害他,我不会放过你。”
钟奕回头,曹文立马作出和气微笑的样子,拍拍薛回的肩。薛回道:“当然,我会比你更珍惜他。”
曹文道:“最好是。”
他挥挥手,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就像是把自己的东西暂时寄存在你这里一样,有一天,他还会笃定再拿回来。也不知道他这样强大的自信是从哪来的。
薛回开始讨厌这样的人了。
薛回回去,依旧温柔体贴,没有提之前的事。钟奕也没对自己的出走做任何解释。他吃了点东西就上床睡了,第二天两人一起折返。宋远伤重进了医院,本来他是不会罢休,势必要闹个天翻地覆的,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打人的事就像大海上泛起的一朵浪花,很快就被淹没了。听说导演之后也没再和他合作,他被排斥在各剧组外,逐渐消失了……
薛回和钟奕的关系恢复如旧,但冥冥之中总透着股冷淡。薛回也变得客气疏离,高高在上琢磨不透。钟奕知道原因,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事。直到蒋星河看不下去曹文作死,又一次来劝和。
《沉船》电影迟迟过不了审,曹文破釜沉舟,开始拿身家性命死磕。他卖了CBD那边的房子,要蒋星河给他看着,早晚有一天再买回来。他狼狈奔波,到处找人,没日没夜地在屏幕前盯着修改,将刘育良被批斗的片段缩短成三分钟,这是他能做的最后的让步。他是怎么都不肯动钟奕的一帧画面的。然而即便如此,还是被市广电局给打了回来。电影仿佛进入一个死循环,再没有什么进展。曹文万分颓丧,近乎绝望。
那晚曹文喝醉酒,躺在他家沙发上就叫钟奕的名字,闹着要给人家打电话。蒋星河抢过他的手机,恨铁不成钢。
“这个时候他不在你身边干嘛呢!”
曹文抓着李元奇的手表白:“老婆,别走……”
吓得元奇腾地跳起来:“蒋星河,你快点把这个醉鬼从我们家弄走!”
蒋星河护着老婆,又照顾醉鬼,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约钟奕出来见一面,钟奕拒绝了。蒋星河调侃,他们和平解约赔的几千万够买一刻钟了吧。钟奕到底有些惭愧,便约在澜门见。他没对薛回隐瞒,当天薛回也陪他去了。
蒋星河看他带了别人来,心想现在的钟奕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
两人开门见山,蒋星河道:“虽然我说这些话没有立场,但还是请你考虑一下。回来吧,回来帮老曹。”
钟奕默不作声。
“你们俩也没有什么大矛盾,他的心思你知道,除了电影就是你,心里没有旁人。”
“我知道。”
“对,他精神上更依赖你一点,精神上更爱你。没有你,他就像没头苍蝇一样,做什么都不对。虽然他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你就是他的主心骨。”
“嗯。”
蒋星河扫了一眼薛回,对方镇定自若,他还能听得下去?
钟奕四两拨千斤,只答应着不表态。蒋星河都无从下手,他是来劝和的,不是来卖好的。商场上一贯的老狐狸,淡淡地道:“你现在的境遇,听说也不太好。那个副导演,公司花了多大力气才把他安抚下去,我想你也猜到了。”
“你真以为出去就会更好吗?以前你能专心拍戏,他有能力给你这样的环境,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极单纯的人。他带给你的世界也是极单纯的。他真心护着你,要是他真和你计较起来,你以为你能搞什么工作室?你能出的去?你能做你所谓的自己?”
薛回皱眉,想要说什么。钟奕握住他的手:“是,他爱我。我当然知道他爱我,如果我现在出事,他一定奋不顾身来救我。”
这一点生死相许的自信他没有吗?他当然有。
可是人生有几次生死相许的机会,大部分时间都淹没在日常琐碎的平凡生活里。
“但是我们之间的矛盾,没法解决。他能爱我多久呢?是不是每次拍戏的时候一时冲动,过后就抛之脑后,淡了腻了。久而久之,变成粘在身上的白米粒,想起来的时候都充满憎恶。我不想这样,这些年分分合合,我也累了。我不想最后和他变成仇人。趁着还有点余地分开,对彼此都好。”
他心里门儿清,他想得透彻,他把他们之间的那点事,早嚼巴明白了。男人的感情不就是这样,远香近臭,他比谁都了解他。
曹文的感情,情深意重,他看在眼里。爱情或许是一眨眼的事,但生活却是一辈子的事。选择一个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
他拉着薛回站起来:“我要走了。”
他把薛回带来,一切昭然若揭。他要当着他的面说,不避讳,他很冷静,他知道自己要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
第六十五章
薛回和钟奕一回到家,便抱住了他:“对不起。”
他为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狭隘道歉。两人虽然恢复了关系,但始终隔着点什么。他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介意,钟奕也没有淡忘那段过去。他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一个人,而那个人又对他们影响甚大。薛回头一次没有信心,他是有一点吃醋的。只是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他了解钟奕、明白他,也没有理由这么做。但他们仍然冷淡下来,那点不舒服总是挥之不去。
令他没想到的是,钟奕一直在为这段感情努力,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看,带他参与,从不隐瞒。他并没有忽视他的感受,也没有放弃,相反,他最终选择了他。
他在旁边听着,感受着身体里的温暖和激动。出来的时候,钟奕也松了一口气。
他终于可以试着放下曹文了。
钟奕微笑着埋在他肩上:“让你担心了,我也不好。”
“没有,你很好。”
“你还要和我客气么?”
钟奕顽皮地眨眨眼。
薛回失笑,深深地望着他:“我可以吻你吗?”
钟奕有些紧张,轻轻地点点头。薛回倾身过去,两人在酒庄的郁金香花园里,借着夕阳接了个缠绵的吻。
男人的气息侵入进来的时候并没有那么的难捱,大概是薛回太温柔的缘故。像一阵清风,含吮着他的唇瓣,也没有多余的情.色气息,仅仅是温情的触碰、纠缠,分开的时候,钟奕有些喘,他好久都没有接过吻,有些换不来气。
薛回抚摸他的背,渡过一口气,笑着问:“还好么?”
钟奕埋在他怀里:“你还要问!”
薛回笑着抱着人,亲他的耳垂:“钟奕,我喜欢你。”
“嗯。”
钟奕感觉在他怀抱里很安全。
“我们再去香港吧,把之前没有逛的地方都逛一遍。”
香港是他们的福地,薛回相信,他们会在那里遇见爱情。
钟奕之后没有工作安排,便答应了。两人在香港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去太平山爬山,吃夜间拍档,在酒吧看独立乐队live……有的是可以玩的地方,一个月后薛回又带他去了布拉格,古老美丽的城市广场响着自鸣钟,桥下便是伏尔塔纳河,夕阳照在河水上金光灿烂,旧时马车载着游客往来穿梭。布拉格、西班牙、法国……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两人更加自由,无形中亲密了许多。日子仿佛寂静流淌着,倏忽过了不少时光。
而曹文那边早已是焦头烂额。他把房子卖给了蒋星河,拿走了几百万,还要蒋星河给他好好保管,一丁点都不许坏。这无异于趁火打劫,蒋星河还没怎样,李元奇要疯了。为此寰宇娱乐的豪门夫人一个月都没给丈夫好脸色看。蒋星河过得苦不堪言。但曹文不管,他是疯子,疯起来没人治的了他。
影片从送上去审核到如今六个月,来回几次修改,一直被卡。听到最坏的内部消息是:像他们这样的敏感题材,绝对不会给过。他们不是第一个拍这类题材,也不是最好的一个,当年XX都过不了,还会给他?曹文焦虑地头发都要白了,每天盯在显示屏前修改,眼睛熬得通红,像夜猫子一样。这一年多,团队跟着他就没做过其他工作,张博穷得底裤都要当掉了,摄影师都开始卖镜头,所有剧组人的心血都在里面。要是上不了,曹文怎么面对这些人,他的梦想、张博的梦想,剧组每个人的梦想都压在他身上。何况,还有钟奕。他一心培养出来的人,跟了他八年,就这样惨淡结束吗?他不服。
因为不知道审查卡在哪,曹文就和蒋星河往各个部门跑,争取说服他们。但他们见的人个个滑不溜手,既没有彻底否定他们,也没有人敢通过。那段时间,两人把各种能见的人都见了,能找的关系也找了,有很多次都绝望了。曹文说得口干舌燥地从里面出来,那边只有一句话,听审核委员会的意见。
走投无路两人喝闷酒,蒋星河说算了,我再找投资,咱们再拍一个。曹文拍桌子,说不行!这片一定要上,而且一定要在国内上。
曹文喝得烂醉回家,谁知道在绝境的时候忽然柳暗花明。一大早曹文将市广电局的领导堵在会议室门口,领导就没见过这么莽撞的人。当时还有别的局的领导,一位关键人物认识他父亲,问他为什么想拍这部电影。
曹文说:“这是每个普通人的理想。这不是历史,也无关时代。只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声音。大家都活得挺不容易的,当在夹缝中挣扎、生存,面对极端的命运,面对格格不入的环境的时候,仍然会渴求什么——精神层面的东西。”
那位关键人物问:“别人也拍这类型的电影,那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在哪?”
曹文说:“我不抨击什么黑暗,也不想揭露什么历史问题。他们都搞大的,我不搞。我只想讲一个人怎么样,他怎么选择,怎么面对生活和感情,怎么把这世上好的东西美的东西传承下去。这是我要做的事情。”
那位关键人物听完,笑呵呵地对旁边人说:“曹家出人才呀。”
众人都想到些什么,市广电局的领导皱着眉。
大人物说他会帮忙的,让曹文回去等消息。过了一段时间,事情果然有了起色——审核委员会要求删除刘育良被批斗的所有片段,并且将徐平被囚禁的戏缩短到30秒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