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20)
徐平就更想家了,他寄回家的信没有回音,托回城的一位知青到家里打听。他每天等,一天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总也没有消息。那天,是个下雨天,也是邮差来的日子。他早早就跑去村大队那等,穿蓑衣的邮递员把信都分发完了,还没有他的。徐平急了,拉住邮递员不让走:“没有我的吗?您再看看,我名字叫徐平,两个字,很好找的。”
邮递员无奈:“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来了好几回了,我都替你看着呢,但是真的没有。”徐平的继父母亲都在某个工厂任职,如果想想办法的话,还是可以把他招回去的。就算是回去干一份工作呢,再找时间复习就行。
可是没有,一封信都没有。他寄出的那些信,也像是砸进了汪洋大海里,一点声都听不见。邮递员看不过去,给了他两块饼干走了。他托着那两块饼干,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雨落下来,他怕淋湿了,用油纸包好放进怀里,抬头便看到楠生带着一群人来到面前。楠生如今也搞到了一身军装,因他表现好,提升成了队长,他们的工分也被他攥到了手里。
“你去哪?”
“我回去。”
“你不干活跑这儿来干嘛?”
徐平躲开他们,奈何楠生不打算放过他,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阴厉的面孔注视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你参加高考,就不用干活了?”
“我没这么想。”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那些腌臜事。”楠生神秘地笑着:“老刘已经被人民群众监视起来了,你也别想逃过去!”
“你们凭什么监视他!”徐平冲过去,被那群人扭着胳膊压到地上。
楠生,一个在山里摸爬滚打的小子,最恨的就是这群扭捏作态的文化人。
“过来,兄弟们!”楠生招呼着大家上来,他自己蹲在山石上:“我来告诉你们这群知青有多脏。他们在这找不着女人,就把自己当女人!”
“你放屁——”
啪地一声,徐平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楠生哥,他不是男人吗?怎么把自己当女人啊!”
“这我怎么知道?他们这群牛鬼蛇神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私下搞资产阶级反革命运动都是被揭发出来的。”
“对,他们就是不要脸。我听说隔壁村好几个女知青都怀孕了呢。”
“难不成他也怀孕了?”
“扒了他衣服看看不就成了?”
“楠生哥,扒不扒?”
“扒!扒!扒了他衣服!”
徐平疯了一般地叫起来,他这才知道,以往的那些平静日子都像梦一样,已经离他分外遥远。被老刘庇护着的日子,在继父家里孤独的时光,都比眼下这种风云诡谲的日子好得多。时代的风终于刮到他身上,而且一刮就是连皮带肉地扯下来。他被四五个人压在地上,揪着头发,无数双手摸到他的身上,雨水迷离,让他看不清那些魔鬼的面容。地狱颠倒,他陷在熊熊燃烧的火海里,被粉碎了灵魂。他被扒光了裤子猥亵,他们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女人,有没有怀孕。
“Cut!”导演喊停之后,钟奕眼泪还挂在脸上。曹文过去,抱了抱他。钟奕摇头,表示他没事。训练有素后,他可以随时建立情绪,把情绪提上去,再放下来,以保证在镜头面前的时候是最饱满的状态。表演并不是全部投入的,它始终需要有一根理智的弦在那绷着,需要控制力。笑要笑几分,哭要哭到什么程度,都需要细节上的设计。完全投入的表演不叫表演,叫暴露自己。而表演又是需要真刀真枪来的,需要感性,于是他就要在感性和理性之间跳来跳去,以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拍一场戏也不只是按照剧本上的那么拍,做完动作就没事了,它需要你把一个人物的来龙去脉都放在一个动作里,去演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就需要钟奕费很大的心力,每一场戏都必须认真对待,每一场戏都掏空他的精力。
熬到晚上,这场戏还没过。没过的原因是曹文不满意,永远是再来一条。钟奕还好,方尧一直放不开。曹文告诉他,你就真打。钟奕也说真打吧,没关系。但一连几条,每到关键时刻,方尧都会怯阵。曹文把方尧拉到一旁,还没说呢,方尧先哭了。
“对不起……”
方尧的眼泪啪嗒啪嗒往外掉,用手擦了还是流出很多。
曹文俯身看他:“你干什么呢?”
“对不起对不起。”
方尧一个劲地道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失望了。”
曹文道:“那也用不着哭啊。”
方尧被他这么一说,更忍不住了,抽泣着根本停不下来。曹文被他哭得心烦意乱,拿着剧本吼了一句:“你告诉我,你哪里不明白,哪里过不去,你和我说说!”
“我怕伤着他……”
“你怕什么伤着他,你不会伤着他!”
“我怕他会不高兴。”
“他有什么不高兴,这是拍戏,这是他的工作。”
“我怕他讨厌我。”方尧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更怕你讨厌我……”
这才是说到了他心中的症结。曹文怔在那里,听着这个男孩哭哭啼啼地哭诉他这些天的委屈、他的恐惧、他的战战兢兢和小心翼翼,他的担忧如杞人忧天般好笑,却又带着一种鲜活的力量向他扑来。他以为方尧很精了,可又糊涂得很。他连自己一句责怪都受不住,几天不理会都承受不了。他的绝望和悲伤都那么真切、滚烫,可他还偏偏压抑着,没有来和他说,没有提要求,没有反驳,直到最终绷不住了,卑微地、看人脸色地,在他面前哭泣起来。
这个哭得梨花带雨、主动热情的小孩有着和钟奕相似的气息,却又比钟奕柔软、主动,曹文一时没忍住,伸出手,刮掉了他眼睫毛下的一滴泪珠。
方尧停了下来,愣愣看着他,不哭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方尧急着要争辩,曹文按着他的肩安抚下来。
“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
“我有人了,你也看到了,对吧?”
方尧傻傻地点头:“嗯。可我不会打扰——”
曹文示意他停:“你好好拍戏,我还能让你留在这。”
“可是……”
“你听不听话?”
“我听。”方尧忍耐着:“但是你别不理我,行么?”
曹文想着:“行。”
“那我还能和以前一样和你说话吗?”
“那当然了。”
方尧微微笑起来:“你也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会好好表现,不会让你失望的!”
曹文一听就炸了:“这个不行。”
方尧道:“为什么呀?你是不是还是很讨厌我呀?”
方尧说着又要哭起来:“我喜欢你,我只是很喜欢你,我从小到大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我就想找个能留在你身边的位置,徒弟、下属或者助理什么的,您都不能答应我么?”
曹文很为难,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方尧。也许男人都有点劣根性,受不了别人这么剖心相待,也受不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出现在另外一个人身上。虽然不是真的,但假的很有诱惑性。拿还是不拿,这是个问题。不过他也无暇多想,只能先敷衍着方尧:“再说吧,我先给你说说戏。”
钟奕在一旁,等得半边身子都凉了。曹文对他说过,没有不好的对手,只有能力不够的演员。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你都要有能力接得住。高手的过招有来有往,你给他一个力,他能回你一个力,力的相互作用叫博弈。而和低一等的对手过招,你只能做好你自己的那一部分,并且尽可能地带动他,让他配合你。钟奕便是如此,他没有停下来,心里还提着气,绷着神,等方尧和曹文哭了一顿,曹文擦掉他的眼泪,又给他详细讲戏了三十多分钟,哄好了他终于来拍的时候,钟奕已经准备好了。一条又一条,隔十几分钟提一次情绪,隔十几分钟爆发一次,直到把又糟又烂的方尧也引入轨道,完美合作结束,他才松懈下来,已经一句话都不想和曹文说了。
第三十章
钟奕回去,关门睡觉,连澡都没洗。曹文忙到半夜,回头一看,人呢?Amy因为有别的工作,连人带化妆箱一起打飞的走了。钟奕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听到有人在敲门。他脑子昏沉,身心俱疲,连眼皮都睁不起来。曹文在外面敲半天没有人应,要进去又发现门从里面反锁了。他隔着窗户叫了两声,生怕钟奕在里面要出事,见窗户没关死,抓着窗棂子就翻进去了。钟奕呼吸深沉在床上昏睡,衣服鞋子都没脱,囫囵着就那么睡了。半条被子盖在身上,眼睫毛不安地颤动。曹文看着就来气,这宝贝虽然是他徒弟,听他话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刚开始两年还乖,天天老师长老师短地跟着他后面,眼睛里无限的崇拜和依恋。后来,后来就不知道怎么淡了,看他的眼神发冷,也渐渐和他生分。有时候甚至阳奉阴违,消极抵抗。曹文有过很多情人,都没有这么磨人的。也就是他吧,曹文纵得他踩在自己头上,细细碎碎地折磨着自己。他和那些人不一样,曹文不太愿意拿他当情人看。钟奕是他心尖上的人,是他唯一的心血和希望。他在钟奕身上倾注的东西太多,导致他没法单纯地待他。他其实有些后悔不该染指,要么做师徒,要么做情人,早就应该分清楚。可是他犯浑啊,他看着人家看他的眼神就走不动道了,听他叫一声老师心里就舒坦了,人每天在他面前晃悠,他就忍不住了。这么多年钟奕陪在他身边,知他所想,懂他所愿,任劳任怨。没有比他还好,还合适的人了。
他以前交往的那些人,都很open,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他可以在没感觉的时候,迅速转移下一个目标;也可以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再找人约。这种事不就是图个刺激吗?在最短的时间里两厢情愿,爆发最大的热情,简单、快捷又美味,这就是他的感情观。这些年,他始终进入不了一对一的感情关系。何况,他们这行业也没法长时间在一起,大家都是游牧民族,在一个剧组里处出感情了,下一个剧组谁还认识谁啊。
但钟奕不一样,钟奕始终不像这圈里的人,他也不想他一样,留心地看着他,刻意地护着他,把他养得像块干净纯粹的琥珀。
这样的好东西,他怎么会拱手让人呢?
他爱怜地摸摸钟奕的脸,那皮肤像羊脂玉般温润细腻,他都舍不得叫醒。他是真的疼他、爱他,可也是真的给不了他想要的东西。给不了,也放不开,唉,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吧。
“宝贝,宝贝?”曹文拍拍他的脸:“起来脱了衣服再睡。”
钟奕动了动睫毛,皱着眉头,根本就醒不过来。曹文撸撸袖子,跳上床去,一脸坏笑:“你不脱,我可就给你脱了啊。”
钟奕没有回应。他搓了搓手,像拆一份大型礼物般兴致勃勃,有点不知道从哪入手。他思忖一会,先是给钟奕脱了鞋子,握着两只冰凉的脚捂在被子里。被子里不够暖和,他就将宝贝的脚揣怀里,钟奕被这股热意烫得唔了一声,睡梦中的呻吟慵懒迷茫,格外诱人。曹文忍不住想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