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病(46)
林雪梅坐在房间里的藤椅上,手中捧着一个发黄的陶瓷杯,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戏曲节目。
屏幕上放映的正是《长生殿》的第二出:定情。
“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林雪梅转过头,指着那电视中罗裙飘飘的演员对李可唯炫耀道:“我年轻的时候在县里的龙湖艺术团当舞蹈演员,穿的也是这种裙子。”
“有一次去省里演出拿了奖,还捧着那什么金奖杯,可风光了。市长还奖励我们每个人一人一张戏票,去省里的大剧院看戏呢,看得就是这出《长生殿》。”
李可唯自然知道这件事情,从小到大他妈就把“去省里演出拿奖”当做自己最值得纪念的骄傲,茶余饭后都得不经意地跟邻居炫耀一番,现在得了病之后虽然有时候连儿子都不认了,但却总是记得从前市长给舞蹈团送票那事儿。
“知道了,你今晚已经说了两次了。”
他真的很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强撑起心情敷衍他妈了。
“妈……”
李可唯望着林雪梅专注看电视的侧脸,胸腔内陡然被一股委屈的酸水给灌满了。
“……我怀孕了。”
林雪梅却像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依然忘我地盯着电视中“咿咿呀呀”的唱段,整个人陷在了那虚迷的锦绣温柔乡里了。
“你又不认得我了是不是……?”
李可唯没忍住,一颗眼泪直挺挺地顺着他的脸颊滚了下来。
小时候,他妈林雪梅是家里最可靠、最细心的人。
当年李共文出事之后,他在学校里每天都在受别人欺负,被人指着鼻子骂“贱种”“杀人犯”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星期一书包被人扔粪坑,星期二头上被人倒涂改液,星期三校服被人倒红墨水……
每次回家之前,李可唯都得小心翼翼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以防被他妈发现,让她操心。但不知怎么回事,林雪梅那双眼睛比针眼还尖利,即使打工完回到家已经累得两眼昏花,但仍是每次都发现了儿子的异状。
虽然那时李可唯已经是大孩子了,但她总是把他强行拽着抱到怀里,用最温柔的语气问最戳心窝子的话,而每到这时,李可唯总是会忍不住地握着她那双糙纸一样的手哭起来。
那时候的日子很苦,但他每一次哭完都会比上一次更坚强。
他坚信着,自己一定能靠自己的努力考出那个地狱一样的小县城,考到只有在电视上见过的大城市里,赚很多钱还清债务,然后带着他妈一起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在跟季想结婚的那几年里,李可唯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他用工作攒的钱给他妈在城里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只是在某个三线的小城市,但也总好过那个令人压抑的县城。
那几年,他逢年过节就会把他妈接到C市来住,日子虽然过得忙,但也还算充实幸福。
——可自从他妈生了病之后,一切都变了。
有时候李可唯望着林雪梅发白的鬓角,都会恍惚地觉得她和从前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为什么以前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可以两三天都不洗一次澡了?
为什么以前观察细致、体贴入微的一个人,现在却迟钝得近乎麻木?
为什么以前思维清晰、能凭着一张嘴把不安好心的邻居都驳倒的一个人,现在常常讲的话却前言不搭后语……?
“你能不能快点好起来,快点变成以前的我妈!?”
看着呆坐着不动的林雪梅,李可唯一股气血直涌向头顶,维持清明的雷峰塔轰然倒塌,按捺了许久的怨气与怒意也倾泻而出:
“我怀孕了!!你儿子……李可唯、我!——怀孕了!!……”
“你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明明孕激素只有37%,医生说这辈子都不可能怀孕的——怎么就……怎么就偏偏那一次……”
他的眼泪止都止不住,自暴自弃地哽咽道:
“你的病不可能好了,医生说只会越来越坏,越来越坏,直到把所有人都忘记,把你自己都忘记为止……”
“……那我怎么办?!这个孩子怎么办!我要怎么一边照顾你,一边照顾孩子——”
“季想、季想……!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一直面无表情的林雪梅在听到“季想”的名字时眼里却闪过了一瞬的光:
“季想!季想是小季吧,小季是我儿子的爱人啊——”
“他可是大明星咧,天天上电视的那种,之前还给我买了个名牌包,老刘说那个牌子叫爱马仕。不过老刘都不信那孩子是可唯的爱人,老是说我骗人,我说我没有骗人,下次让我儿子带他来给你们看看……”
“妈——!!!”
李可唯歇斯底里的大叫把林雪梅吓到了,她下意识地怂了一下肩膀,然后有些难过地嘀咕道:
“……我没有骗人啊。”
“……”
李可唯咬着牙抹了几把眼泪,花了好久才渐渐平静过来。等他抬起头,看见林雪梅小心翼翼地把纸巾递给他时,心头又是一酸。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几声闷响,仿佛是什么东西从遥远的地方炸开的声音。
林雪梅被吸引了,缓缓地将窗帘拉开,只见在那层层簇簇的高楼大厦之后,天际绽开了一朵朵圆圆的烟花。
烟花像厚重的流星炮弹一般划过了天空,然后“嘭”地一声完全展开,再愈来愈慢地渐渐消失在天边。圆形的、簇型的、心型的……各式各样的烟花仿佛一场盛大的嘉年华晚宴一般,一个落下另一个就接着腾起,天际一直都是亮的,仿佛热闹永远不会落幕一般。
“真好看啊。”她赞叹道,“我家宝宝也喜欢烟花,只不过这几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烟花了。”
李可唯怔怔地望着烟花升起的远方。
——那是东方工人体育馆的方向。
第44章
荆棘鸟这一次十周年演唱会直接把热搜的前三十给“屠”尽了。
粉丝们本来以为开场的一首《怨侣》已经算是巅峰了,可是后来季想的一首《天堂尽头》把本该用假声唱的C5高音part硬生生地用真音彪了上去,将全场的沸点又提升了一个无可撼动的level。
在极具力量感的贝斯与鼓点声中,巨大而璀璨的烟花毫无预兆地在舞台后方炸开,季想将身上那件黑色的朋克风夹克抛向了观众席,顺势张开了双臂,在聚光灯下缓缓闭上了眼睛,被台下的海潮般的阵阵尖叫与掌声给淹没了。
“Eris——!!!”
“E-r-i-s———!!”
今天确实是季想近年来演出状态最好的一次,不仅把从前那些音域极高的老歌“报复性”地从头吼到了尾,每一个字的音调像被钉在了他的喉咙里一般,准得令人发指。
粉丝们仿佛又从屏幕上看见了那双年轻而桀骜、不向任何人屈服的眼睛,透过他爆破感十足的歌声,依稀看见了多年前也曾青涩叛逆过的自己。
本来演唱会结束之后还有个电视台的半小时专访,但连唱完十几首歌的季想喉咙已经哑得说不出话来了,已经布置好场景的专访也只得强行缩短成了五分钟。
主持人从稿子中挑了几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将话筒递给季想:
“今天的演唱会,我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就是“完美”。无论呢,是选曲还是音色,都特别特别地让人震撼。那我想问一下季老师,在您的心里,今天这场演唱会算是您出道后最完美的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