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90)
那两人滚出去之后马群还是躁动了好一会儿,邹仪身上的小马驹倒是不怎么受影响,最多打几个鼾,他一听得他们走了也是立马掀开草堆,滚了出来,然后缩在小马驹身旁的角落,避免了自己被踩成肉泥。
他冷汗涔涔,把脸上的血洗了大半,眼瞧着马儿们冷静的差不多了他才从角落里钻出来,打算瞧瞧外界情况,还没起身,忽然眼前一花,一个人翻身跳了进来。
“戴昶!”
邹仪压低着嗓子惊喜的叫了一声,然而见他只身一人眉头又立马拧了起来,戴昶瞥他一眼就知他心中所想,然而此时也只好先大口又无声的喘气,气喘匀了才将之前遭遇简短说了,最后道:“青毓佛爷去救东山佛爷,让我助你去假山开启密道。”
邹仪抿着唇,不知在想甚么,沉默片刻拉起戴昶的胳臂:“走!”
幸而范围较大,这片土地搜过后程家家丁便逐渐离开,转向另一处,这也为两人提供了可乘之机,他们磕磕绊绊总算还是到达了假山里面。
这假山的洞口极为隐蔽,邹仪转了几圈,是为“三过家门而不入”,还是戴昶眼疾手快将他塞了进去。
假山不只有假山,那一整片地都种满了高高低低、郁郁葱葱的树,在冬天也是绿得流油,正有一棵垂条绿树蓬松得像个发面团似的将入口给挡了;洞口狭长而弯曲,约莫只有一丈半的宽度,不但要人侧着身子进去,还得微微蜷曲,先把上半身挪进去了,再将下半身挤进去。
这假山庞大,还可以再塞两个人,不过没时间让他们惊奇,邹仪取出了从马厩里拿的铲子,默不作声的开始铲土。戴昶心惊胆战的趴在假山洞口望风,低声说:“这假山早前被发现是空的时候还有小丫头玩捉迷藏躲在这里,后来揪出来被我训了一顿,不曾想……”
“不曾想地下有个花花世界?”
邹仪笑了一声,戴昶见他汗珠如豆,便道:“我和你换。”
邹仪也不矫情,立马放下铲子,戴昶接过手,继续说:“这庄子买的时候算是贱价,听说是个凶宅,死了不少人,因而忌讳颇多,当初来的时候这边贴满了黄符,假山又是这么聚拢着阴森森的,一般人都不敢进去。”
之后他们就不说话了,一人专心挖洞,一人专心望风,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一铲子下去听得“当”一声,此声清脆绵长,吓得两人俱是一动不动,见没其他人听见他们才舒了口气,邹仪接手,不由得加快了挖的速度。
戴昶到后来也急不可耐,跪下来生生徒手去挖。
不知挖了多久,其实应当不久,因为那铜盖离地面并不深,但两人一边挖地一边提心吊胆,邹仪还分神想着青毓,待到铜盖完全显露出来时,都是精疲力竭。
那铜盖上有两个雕了兽头的把手,不过此时乌漆墨黑也瞧不出是甚么,铜盖很沉,两人试了五六次才成功。
当一齐掀开铜盖,一股阴森而霉烂的气味扑鼻而来,惹得两人不住皱眉,邹仪不敢立马下去,坐在洞口旁喘气,低声对戴昶说:“我们掘了土,只要别人进来了就必然会瞧见,难道当初宋家出行也是这样每次都挖洞的?”
戴昶道:“想来在售出宅子前做过修整,”又指了指洞前郁郁葱葱前的大树:“还种了这么多高耸树木,四季常青,之前你不就是没找着么?大可安心。”
邹仪还是有些担心,可他也想不出当时的宋家用了甚么更好法子,现下土已经被他们刨干净,走一步算一步,他觉得洞口吐出的空气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之后,摸索着点燃了一个火折子,然后走了下去。
戴昶环顾周围,将门口的一些枯柴落叶遮了遮洞口,也一同跟了下去。
密道里很黑,也很闷,邹仪扔给戴昶一个火折子,让他点了才亮堂些许。
一小段台阶下来后是一段平坦甬道,还有顶破落轿子摆在一旁,邹仪掀开看了看,香炉软塌,几案雕阑,虽破败仍能瞧见当初精奢一角。
没走几步平台就到了头,他们一道往脚下看去,只看了一眼,却不由得头皮发麻:脚下是密密麻麻永无止境,宛如巨蛇般盘旋的阶梯。
戴昶低声道:“这得走到甚么时候。”
邹仪正欲回答,却听得一阵又快又急的脚步声,笔直朝他们逼近!
作者有话要说:
手办么想买,钱么没有,就很气,插腰腰
第100章 第一百章
邹仪有瞬间一动都不敢动,然而这只是一瞬间,他想到了他杀的人,那些新鲜温热的血,他强迫自己血壮怂人胆,几乎手脚并用的爬上去。
戴昶紧随其后,一见邹仪跳出洞口也是三步并两步跑,跑出洞口一看,神情却不由得古怪起来:有个白汪汪的小畜生,勉强的将头挤了进来,狭隘的洞将它的脸挤出一个满是褶皱的狐狸笑,邹仪蹲在地上同它大眼瞪小眼。
这不是邹腊肠还是谁?
邹腊肠黑葡萄似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一圈,张嘴欲叫,邹仪眼疾手快将它的嘴给捏住了,空出一只手来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邹腊肠本来是个说要往东偏要往西的主,今儿个不知怎地,或许是嗅到了血腥味知道事关重大,乖巧得让邹仪以为邹家祖坟冒青烟,见状便将脑袋无声的在邹仪手上蹭了蹭,邹仪微笑了一下,是它舔了舔他的掌心。
戴昶没有他们父子情深,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巨大惊喜,立即趴在假山小洞处眯起眼,仔细的打量了一圈周围:只剩两个人在枯井那儿折腾。
正好,入口和枯井是背对着的,他轻拍了把邹仪的肩:“把洞口掩一掩,我们出去。”
戴昶用铲子将掘出来的土都铲到密道里,邹仪勉强的伸出两条胳膊,捡了些落叶树枝回来,邹腊肠有样学样也又是叼又是扒的刨了一大把堆到邹仪面前,他们盖上铜盖,用落叶树枝仔细的将整个假山底部都均匀的铺了一层,邹仪在盖上踩了踩,只有清脆的喀嚓响,脚感同旁儿底下是土壤的类似,这才小心翼翼出了假山。
两人一路疾步匆匆,戴昶将他领到了一间堆满杂物的耳房,因之前有程家丁翻过,里头更乱了,几乎无处下脚,戴昶站在被推翻的梨木柜上,点了点窗外的水沟:“□□就埋在苔藓下面,你铲几下就能摸到了。能等到最好,若是等不及了还是先保命要紧。”
邹仪瞥了一眼,见他语焉不详,干脆单刀直入:“你想做甚么?”
戴昶沉默着垂下眼睑,下一秒又猛地掀起来,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去救东山佛爷。”
邹仪拧起了眉:“你到底想做甚么?”
戴昶笑微微地道:“多一人便多一分胜算,此场祸事因我而起,由我而终,我去是应当的。”
话说到这份上邹仪便不好再阻拦,只是瞧着他单薄背影,终究还是忍不住道:“保重。”
戴昶没说话,也没回头,从窗口像只大猫似的跳了出去。
青毓趴在房檐上,放缓了呼吸,把自己假装成一块漆黑的砖瓦。
他当时将戴昶救出树林后第一件事,便是让他换上程家家丁的便服,然后去假山附近找到邹仪,两人守着入口,也好做个照应。
戴昶果断,听罢就走,青毓也不含糊立刻调头去抓范玖,范玖甫一出树林就被逮了个正着,他好似老鹰手下的小鸡,还没想好哭天抢地涕幽幽的台词,青毓已经故技重施,将他丢在背上,喊了声:“抓紧了。”便像健马似的奔腾起来。
范玖惟一来得及的反应是搂住青毓的脖子,青毓跑得飞快,还时不时来个上蹿下跳、飞檐走壁,可把那身受伤的老骨头折腾得够呛,他被颠得晕头转向,忽觉脚下一硬,却是青毓将他放了下来。
青毓冷眼看着他站不稳跌倒在地,抱臂立在一旁,低声道:“范老先生对我师弟厚恩,贫僧实在没齿难忘。”
范玖那软骨头立马僵了起来,冻得咯嘣脆。
青毓见他冷汗涔涔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
——“范老以为,我应当如何报恩?”
——“你想知道甚么?”
这两声同时响起,范玖愣了一愣,满是褶子的脸用力一皱眉,缩成了个干瘪核桃,青毓仍是带着笑容柔声细语道:“密道在哪儿?”
范玖不答,青毓显然也没想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程严是铁了心要将他的腌臜事遮掩到底,你一旦落到他手里,要么是回答出密道被灭口,要么是不回答被灭口,横竖都是死,你不若说出来告诉我,也算是抵了我师弟之前遭的罪,我带你一起去密道。”
范玖仍是不答,但面色却从之前的惨白陡然变红了,脸上有了细密的汗珠,青毓看在眼里自有番计较,面上如常,蹲下来同范玖的浑黄眼珠对视:“你不比年轻人,又受了重伤,只身一人很难到达密道,你告诉了我,有了我这个助力,做起事来岂不是事半功倍?”
惜字如金的范玖总算开了口:“我怎么能信你套出密道后不会将我杀了灭口?”
青毓笑嘻嘻道:“你在我手里,别无选择啊。”
范玖咬了咬牙,额头的一颗汗滚到腮边:“好,不过我要当着东山佛爷的面说。”
“东山?”
“不错,”范玖冷笑道,“难道你连你师弟都不愿去救?”
青毓道:“我当然会去救他,”他打量了范玖几眼,本来面色红润,头发灰白但发髻整齐,瞧着是个精干做派;现下脸上沟壑横生,发髻歪歪扭扭的散到一边,外衫则又是血渍又是污泥,不但老,还是带着腐味恶臭的老,“倒是我无暇顾及范老,若是被程严捉去就糟糕了。”
他见范玖脸色仍是防备,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道:“这样罢,你去西院耳房,满谦和戴昶都在,那儿荒僻无人且之前搜庄搜过一圈,应当不再会来人了,你们仨躲着,等我消息。”
范玖顿了顿,知道这是青毓展现的诚意,面上浮现出一片感激之色:“多谢青毓佛爷不计前嫌!”
青毓站起来,掸了掸自己的袖子:“要我送你过去么?”
范玖一边涕零一边摇头:“不必了,我一人也行,你快去救东山佛爷,落在他们手里恐怕现在不好受啊!”
青毓皱起了眉,脸上有股止不住的焦躁,然而他还是先将范玖扛在肩上,找了个僻静地方放下:“后面的路你自己走,小心些。若是……实在等不着我们,你们先走罢。”
说着跃上房檐,奔入了夜色之中。
然而他并没有走远。
他躲在暗处,冷眼瞧着范玖跑出去呼喝,引来了程家家丁,然后说自己知晓密道地址,要求客客气气、矜矜贵贵的带他走。
青毓毫不意外。
范玖不似程严那样怙恶不悛,他是个没胆子的怂包,是个小人物,但千万不可小看小人物的恶毒。
他没有杀人的胆子,但他有把别人推出去替他丧命的胆子,反正杀人者乃兵者,他能有甚么罪恶感?
青毓如影随形,直至快到厅堂他才加快脚步,抢先一步趴在房檐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厅堂中的一切。
东山倒在地上,浑身上下被划了无数刀简直就是个血人,但不同于之前大腿根的一刀,那些伤口准头刚好,只刺入皮肉,不伤及内脏,因此疼痛也很有讲究,让人痛得痉挛却不会厥过去。
西北风吹到他脸上,青毓摸了一把,只觉这风冰冷刺骨。
东山有点孩子心性,师父师兄在的时候摔个跤他都能哼一声,明里暗里告诉你:“喂,我受伤了”;他们不在的时候却是硬气起来,只有真的痛极了、痛得不出声就要发疯的时候才哼一声,不是哭,不是嚎,也不是尖叫,就那么哼一声,不是轻飘飘的从鼻子里飘出来的,是从喉间一丝丝、一毫毫、牵血带肉挤出来的。
吴巍整个人都快发了疯。
他哭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就看见东山身上红汪汪的一片,他觉得这就是噩梦,比他爹把他吊起来打屁股还恐怖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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