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38)
四座皆惊!
本是坐着的城民都猛地站起来,一时喧嚣险些掀翻了天,在城主身旁的礼官已经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扑到地上去捡那七零八落的纸片,声音颤抖得厉害:“城主……城主大人这关键时刻,您怎好负气啊!”
城主不分半点眼神给他,突然向前一大步,脱离了侍卫的保护,举起双手往下压了一压,场内奇迹般的静了一瞬。
就听男人声音洪亮道:“这陈情书,我不日前刚说过,若是现在还将这套说辞搬来糊弄,未免诚意不足。我今日要讲的不是我这任期做了如何如何,而是有人在我们谷城,意图将我们谷城搅得如何天翻地覆!”
场内就静了这么一瞬,一瞬之后就像掀开沸水的锅子,热气腾的冲了出来!一片沸腾之声!
与此同时,天牢。
方旌从昨夜开始就不曾出过天牢,他本是负责城主的近身侍卫,他反复叮嘱之后,干脆拉了他老父亲来坐镇,老方大人老当益壮,比他这儿子名气响当当了不知道多少倍,有他在,贼人不敢轻举妄动。
方旌步履沉重的在天牢走着,他来过天牢不知道有多少次,尤其是最近,时常找个干净桌子就能睡上一觉,对天牢的印象也从刚开始的恐怖神秘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他以为他是习以为常了的,可他今日走着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个甚么滋味。
很快就到了,他站在牢门口,注视着牢房内背脊挺拔如君子之剑的男人,牢内黑魆魆的,唯有男人的眼睛明亮如白昼。
他深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哑声道:“顾大人。”
户部左侍郎顾秋,顾大人。
这是他连夜审问最终得出的结论。
顾秋看着他,眼里平静如水:“斾宣你这样看着我,想来你是知道了。”
“是。”方旌眼睛发红的盯着他。
顾秋冲他微笑道:“那好罢,你有甚么想问我的,尽管问,我必然知无不言。”
方旌点了点头,见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合上了眼,于是这个肮脏黑暗的牢房里失去了惟一一抹光亮,他胸口有千百种情绪澎湃纠结,现下堵着那小小的喉咙口,竟叫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他少年时候在府上见到过顾秋,那时候顾秋还是个青年人,高高瘦瘦的,面孔很是英俊,眉宇间笼罩着一抹忧郁的愁气给他平添虚岁,唯有眼睛孩童似的亮。他之后同人打听,才晓得这人就是户部赫赫有名的傻子。
人傻一时容易,但数十年如一日的傻,他要有多坚强的内心,顶着多大的压力,咬牙咽下多少的血泪?
方旌从来不说,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头是极佩服极渴望的,顾秋是他永远都不能成为的那种人。
可是……
他深呼吸一口气,将眼底的情绪逼退,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情冷意:“顾大人,我们谷城如何亏待你倒叫你投奔敌人,做那鼠贼?”
顾秋道:“谷城待我极好,不曾亏待。”
“那是为甚么?”
顾秋突然睁开眼,那眼神中满是他看不懂的神色,似是藏得极深,偶尔浮光掠影瞥一眼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顾秋说:“斾宣,不是你的错,你万不要自责。”
“那是为甚么?”
顾秋又合上眼,似是闭目养神。方旌咬了咬牙,最终忍无可忍的一把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甫一握住就被那消瘦手腕激得吃了一惊,他咽了口唾沫,哑声道:“顾大人,说好的知无不言呢?”
顾秋这才复又睁开眼,似是愧疚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是你的错,斾宣……你年纪小,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陈业’这名字,这是我……先师。”
方旌听说过。
这是约莫三四十年前盛极一时的大儒,是真正的圣贤,学识渊博而为人仁厚,他小时候还曾偷看过陈业写的书经,同四书五经不同,角度新颖自成一派,可后来不知发生了甚么,陈业这个名字被抹杀,连带的他所有撰写的书籍都被列为□□焚毁。
顾秋幽幽道:“老师他当初提出了两个想法:其一,废除禁浴条例;其二,改变现在凡及冠笄者皆可参于投票的制度,改为精选出的有才能者参与。”
方旌几乎忘了是在审问,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废除禁浴条例,虽叫人吃惊,还勉强能接受;城民皆可投改成精选的有才者参与实在是胆大妄为,他们当初就是因为忍受不了金蜜国权贵的压迫才揭竿而起,对特权可谓是深恶痛绝,而陈业折腾这么一出几乎是要走之前旧王朝的老路,将人分了等级,那些平生第一次尝到自由甜头,抱住民主如溺死者抱浮木的百姓又怎会不愤怒?
他想到这里,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顾秋却不看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知道他们最后对他怎样了吗?焚其书,戮其徒,我因年纪太小做不成闭门弟子而躲过一劫,他本人则被施以剐刑,割肉节解,屠割肢体,总共三百六十刀……至死方休。”
那扎着两角的小童,不过五六岁,亲眼看着自己敬仰如天神的师傅凌迟于市,肉如鱼鳞般削下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方旌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顾秋却忽然把手放在他肩上,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他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直咬得整个嘴巴都发了麻,这才哑声道:“是谁允许的……不是说谷城一成立就即刻废了极刑么……是谁允许他们蔑视我们谷城律法,自以为是行侠仗义的?!”
没有一个谷城人不为谷城而感到骄傲。
那种骄傲倒映在他们的瞳仁里,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镌刻在他们的脊骨里;他们拥有金蜜岛最繁华的港口,他们拥有最开阔美丽的海面,最让他们引以为傲的是他们谷城独一无二的律法,他们拥有普天之下最民主最自由的律法,人人能挺直腰板放出自己的声音,那是千年来最好的时光,是他们不断流血倒下,是他们一刻不停的奋斗最终迎来的最好的时代。
是谁允许这极刑中的极刑,是谁允许肮脏下贱龌龊的剐刑践踏他们的律法,将他们的骄傲踩得粉碎?
谁允许的!
方旌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那颤抖却不单单是因为愤怒,还有恐惧。
顾秋不说话,只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眼中竟有怜悯神色。
他叹了口气,轻声道:“所有人。”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方旌瞪大眼睛看着他,一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眼睛赤红的看着他,却只抱以沉默。
因他无话可说。
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那些话盘踞在胸口仿佛一把灼热的火将胸口都要烧融化,烫得他随时都要张开嘴,可正因为太多了,他嗫嚅着嘴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觉心尖先是被人重重的一碾,又放到陈年醋缸里浸着,酸得他从心尖儿到舌尖儿一路发麻。他有那么多的话想说,可是,当他要吐出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个词能够精准的描绘出他的感情。
于是他只得抱以沉默。
顾秋看着他,自己的手施加了些气力,在他肩膀上捏了捏,似乎能捏出些力量来似的。
被他一捏,方旌才如梦初醒般的挥开了他的手,刻意的离他坐得远了些,开口的声音沙哑得不可思议:“顾……大人,你恨谷城,我明白了,可这不是你通敌的理由。”
顾秋看着他,极平静得微笑了一下。
他说:“斾宣,你还是不懂,我不恨它,虽然我对这个城市充满了失望、愤懑、绝望,但我并不痛恨它。”
方旌红着眼睛,讥诮的瞅着他。
顾秋便叹了口气:“先师在世时就常说:君子不困于情仇潭泊,而应置于千古洪川。虽然后来大肆焚烧其书,但我还是偷偷藏了不少,年幼时看不懂,大了才发现,他一直忧心的就是我们的律法。
斾宣,你要明白,自古帝王唯有一人,左右相两人,自上而下身份越是尊贵头脑越是聪慧的便越是少,越是低贱越是愚笨的便越是多,按照我们现在的律法,是愚昧不堪的乌合之众引导那些有才之人,长此以往,谷城怎么不会灭亡?”
方旌沉默的听着,唯有睫毛轻轻颤动,才露出一丝活人气。
顾秋见他这副模样,也垂下了眼,低声道:“你大抵觉得是不堪入耳的荒谬之言罢?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你应当记得谷城大律的第一条便是:禁浴。当时刚挺直腰板,泪中都混着血,胸口有口恶气不得不出,我明白,可是金蜜国与其说是因为奢浴而亡不如说是因其昏庸糜烂而亡,如果我们不是四面环海的岛国,改成那西域沙漠的正中央,难道他们就不亡国了?
他们这完全是不理智的迁怒,你想想这么多年来,因为禁止沐浴斩杀了多少冤魂,愚人把持朝政,为了满足那些贪得无厌的城民,每一任城主都要费尽心思的讨好他们甚至撒下弥天大谎,这对一城的长远之计是绝无好处的。”
方旌冷声冷情的打断了他:“那同棋城又有甚么关系呢?莫不成棋城是人间极乐,人人都是菩萨能来我们谷城普度众生?”
顾秋轻笑了一声道:“你应当知我一直负责对外的商贸,我在做户部郎中的时候,曾被领着去了棋城。他们并不比我们繁荣,可他们的律法要比我们好太多。早些年也有过那禁止沐浴的条例,很快就被废除;他们的城民也参与投票,可并不是及冠笄者皆有一票,而是经由城民选举出才德兼备的人,层层筛选,才能参与城中大事的投票。
我即被惊艳,觉得这点子精彩绝伦,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我们谷城比他们繁荣太多,要是也能这样发展前途不可限量,一统金蜜指日可待。可我回去,只在王大人面前隐晦的一提,便引得他的连番敲打,如若不是得了城主大人的眼缘,恐怕不知被安置在那个犄角旮旯里。”
顾秋说的语态平平,轻描淡写,但那口中俱是大逆不道的话,最让方旌忍无可忍的是他对自己对谷城那些平头百姓的未来只字不提。
方旌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这就是你做棋城内贼的理由?就因为你觉得棋城的律法比我们好,所以你要去做他们的内女干?你就盼望着棋城大举入侵,对我们谷城的城民大肆屠杀?顾秋!你给我睁开眼看看!这不是以前初建城时的百废之业,你现在见到的繁荣盛世,那些辛勤劳作的渔民,妇孺老幼,总角耄耋,何其无辜!”
顾秋半抬眼,话音十分无情:“实质不曾变。只要有机会,他们还是会撕下温良恭俭让的面皮,恢复成暴民。”
那话不是一般的混账,方旌紧握成拳,恨不得给那面孔来一下:“你这样信誓旦旦,哪里来的证据?你既然无证据,又有甚么资格居高临下草菅人命?就算有,那又如何?你身为朝廷命官,在其位谋其政,本就是要维持着太平盛世使得我城蒸蒸日上,衣可蔽体食可果腹,他们怎么会造反?既然不会造反,谁又在乎他们骨子里是不是暴民?!”
顾秋见他无可救药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你不明白吗?只要谷城还是这样的律法,盛世就不可能一直繁荣下去,世人太过愚蠢,他们会拖累我们一心创造的盛世。你想想去年被处死的严大人,他提出的‘涨盐价充军资’可有一丝错,他又曾拿过一分一毫的克扣?却被斩首于市,悬挂于城!”
方旌突然吸了一口气,在那盛怒的面孔中艰难的挤出一抹笑意,他一掀眼皮,眼角勾着的是满满的讥诮:“顾大人不说我都忘了,如若严大人不死,您也不能坐上户部左侍郎的位子。”
顾秋猛然止住了话音,死死的盯着他:“你这话是何意?”
“我是甚么意思,顾大人心里清楚。”
“我没有!你明明知道我没有!”
方旌飞快的笑了一下:“你有没有,我又怎么会知道?顾大人,这事得您扪心自问,我可管不着这么多。”
顾秋显然是怒极:“严大人是股肱良臣,我怎会对他下手!”
方旌扫了他一眼,胸口的怒气不知为何,突然散了大半,只徒留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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