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36)
邹仪顿足,用手肘毫不客气的捅了下他毫无防备的肋间。
“滚。”
林府。
林商可谓是彻夜未眠,直至凌晨才小憩一会儿。他这封信一拿到,他先是一惊,随即便觉出是假的,因城主实在是无甚么理由而信上的证据也算是模棱两可,并不如何确凿。
可他也明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兵部同户部闹得这样你死我活,这些模棱两可的证据足够兵部围剿城主府,到时候木已成舟,报纸上天花乱坠的一修改,真实原因也就不重要了。
可他虽然心向兵部,却还是有所顾虑。
这非是他良心发现,而是一种直觉,在商场厮杀过来的直觉,亦或许是他年岁大了禁不住吓了,他想看到的温吞的改朝换代,温水煮青蛙,而不是这样要狂风骤雨般的大罪。
林商再三权衡,还是自己亲笔写了封信,将王家派人送信救急的事写了,命人送到严府,那封通敌信却是被他藏了起来。
可惜他虽万事小心,却忘了小心眼前人。
林商只觉自己才刚睡下不久,管家急急忙忙来报,道是:“老爷,大事不好了,城主大人来了!”
林商揉着自己钝痛的太阳穴,低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你先去招待他,务必周全,不得怠慢,我马上就来。”
他倒是不意外城主过来,昨日一事他已经明确的摇了旗杆,倒向兵部一边,户部来咬牙切齿地问罪是早晚的事,不过,也太早了些……
林商掐了掐眉心,把眉间的褶皱给抚平了,小心翼翼的解开束缚着胡髯的绸袋,洋洋得意的沾了点唾沫给自己的胡子顺了顺,确定每根都完好无损,自己还是个美髯公,这才爬起来洗漱。
待他到正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他虽同城主撕破脸皮,礼数却还是极为周全的,行了个毕恭毕敬的礼:“城主大人莅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不甚惶恐,望大人海量。”
城主急忙去拖住他下跪的身子:“林伯这是要做甚么,莫要行如此大礼,您这样真是折煞小侄!”
虽无亲戚关系,但按照辈分,喊那老贼一声伯伯也无不妥。
林商就着城主的胳臂而起,忙喊城主落座,城主坐下方道:“林伯对侄儿至多关怀侄儿都记在心里,只是自上任以来案图之劳琐事缠身,现今好不容易才得了空来看林伯,林伯不会介意吧?”
林商忙笑道:“怎会,城主胸中怀的是天下大事,老朽这样的老匹夫,能得城主挂念便是极高兴了。”
又聊了几句,林商不曾用饭,于是请城主转到花厅去用早膳,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虽然本身一丝温情也无,甚至当初林商和城主老父亲撕破脸闹得沸沸扬扬,可谓是老死不相往来,但那条隔阂十数年的鸿沟现下却被姹紫嫣红的鲜花填满了。
城主坐在林宅享用早膳,笑着夸林家的厨子好,说要将自家厨子带来学学师,林商脸上应承着,心里却不住打鼓。只因他这贤侄自来了就扯闲话,半句朝廷官场上的都无,之前他半遮半掩的询问,都被城主笑着挡了回去。
他这么一面想着,一面提起小勺,喝一口热腾腾的海参汤,他一手压着自己的胡须,一手小心翼翼的将勺子送到唇边,正准备咽下去,却见一仆人嚎着跑进来:“老爷!”
吓得他一哆嗦将汤撒在他的宝贝胡须上,林商低叫了一声,周围的人忙替他清理胡须,有的拿水有的拿布,他心疼地看了眼自己的胡须,又恶狠狠抬起头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那下人哆哆嗦嗦道:“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前院着火了!”
林商一愣,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城主,却见城主十分关切的对他说:“林伯可千万小心,为防火势蔓延,咱们还是从这儿先撤吧。”
他看他一眼,一边命人带城主避开火势,一面就要往外走,却被城主一把扯住了胳臂,他听见城主语调平常:“林伯您赶过去也无用,况且您年事已高,得小心些身子。”说完城主朝仆人们滑了一眼,“带我和你们老爷走。”
仆人不明所以,城主虽是和蔼但上位者当久了眼里必有肃杀之气,因着威慑,仆人便老老实实领了他们去了别院。
林商在别院喝茶,当听到火势止不住的蔓延,将他书房少了个干净的时候,他把自己一副老牙咬得咯吱作响。偏偏城主还神情真切地宽慰他:“人没事就好。”
这是报复!
这是示威!
这是嘲讽!
这是报复他墙头草倒向兵部一党,这是向他示威告诫他就算户部如此窘境也能随时要了他的命,这是嘲讽他的两全算盘最终落了个空!
因他一贯谨慎,欺骗背叛人惯了也觉得随时会被下面人颠覆,所以心腹也不知晓他机密文件在哪儿,只知道是在书房,倘若他立马跑去告诉他们机密文件藏处让他们把文件抱出来,还有一线希望——可是——
可是!
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然而这人至少现在都还是城主,他一届草民,兵部都不能奈他如何,他又能怎样?
林商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回道:“是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人没事,该回来的总会回来的。”
城主笑道:“我就是佩服林伯这样豁达的性子,小侄得向林伯多学学。”
林商本一手捋着胡须,听罢硬生生揪下来几根。
城主并不打算将他逼得太紧,毕竟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这老贼老女干巨猾,便将话题转到别处去,见他心思也不在这上,说了没一会儿就匆匆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
隔壁寝室水管爆了,然后一旦开阀门水就漏到我这儿……但是周末不休,周一上批购材料,最早周二才修……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之后便是户部和兵部在报纸上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户部也对兵部下了手,不过户部失了两位顶天的股肱,因而总得来说还是户部吃亏。
那些报纸上的东西方旌早丢给旁人去管,不为其他,只因年度大会将近,城主第一任任期将满,要在谷坛做陈词。到时候城民都涌了进来,乱糟糟的,安全难以保障,更何况现在非常时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侍卫布得少了自然是万万不可,布得多了又要落平民口舌。
方家以前做海上义贼,为出入船只保驾护航,后来见前朝已是大厦将倾之势,黎民苦寒,愤然而起。他家虽武力不错,但脑子却是商人的脑子,在户部混得如鱼得水,尤其是同城主的老父亲关系好,方旌年纪轻轻就做了户部从五品的员外郎,这谷城升职本就容易,更何况他还这样年轻,前途不可限量。
邹仪和青毓却突然得了空,无事可做。
那敌城的钉子被谷城拔除,现下就在审讯,虽然他们嘴严但架不住人多,总有那么几个胆子怯的,能套出话来,不过是要多费些时间精力来撬开他们的嘴。
这就是谷城朝廷的事了,邹仪和青毓唯有在抓人的时候帮了忙,又上了报纸风风光光的红了一把,兵部已经觉出他们的不对,估摸着两人是户部的人,然而这时候都在挖官场污垢,这两个无名小卒自然没有人来得及注意。
两个人没人搭理,也乐得其闲,又去见了趟东山,好好安抚他一顿,给他准备了五层的大食盒,里头是各色精致素菜点心,东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要抱着他们诉倾肠,被两个人嫌弃的躲开了。
看完东山之后便去逛街市,谷城刚开始不曾好好逛过,之后又是心中怀着目的探查,所以虽知晓了些美景妙处,都只是眼前掠过,现下才静下心来欣赏。
不过谷城又不是甚么大地方,逛了几日很快就逛厌,他们慕名而去“垂落银河”的瀑布,却是像痴傻儿滴滴答答流着口水。
天却是好的,邹仪和青毓便在树荫底下睡了一觉,青毓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壶酒,揣着暖烘烘的胃,倒是睡得很酣。
见暮色四合,两人就携着下了山。
一到山脚,闻到各色的饭菜香青毓的肚子便咕噜噜叫了一声,他揉着肚子道:“我饿了,就近择个地方吃饭罢?”
邹仪虽然抠门,却又挑剔,堪称事儿妈。听罢仔细的打量了一番,只觉都是小间农房,菜大概也粗糙,所以摇了摇头:“快些走,到了市里再吃。”
“你不饿?”
“不饿。”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咕噜噜的响声。
青毓瞥了他一眼干瘪的肚子,又见他皱着眉,瞪着眼,大有恼羞成怒的架势,忙强忍着笑别过脸去,眼角却瞄到一个熟悉的巷口,忙道:“我去买两个煎饼,你在这儿等着。”
邹仪一愣,那一愣的功夫青毓就蹿远了。
宋记的煎饼堪称谷城一绝,比谷全寺的红烧肉还要不知好吃多少倍,邹仪本还在怀疑,见到了煎饼的一刹那却打消了疑虑,只因这煎饼皮脆而馅嫩,鱼肉蚌肉俱是肥而不腻,新鲜跳活,邹仪勉强顾着体面吃,青毓干脆敞开肚皮,一边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大口吞咽。
不一会儿就吃了个精光,青毓把油纸都撕开来舔干净,邹仪瞧不过眼,笑道:“行啦,你要是喜欢,再去买两个吃就好。”
青毓却将纸揉成团一丢:“不了,吊着胃口的时候才最可口。”
说着亲亲热热一揽邹仪肩膀:“走,吃饭去,我想吃三蒸海鲈。”
邹仪翻了个白眼:“你倒是眼界高,不晓得这菜有多贵。”
青毓笑嘻嘻道:“我自然知道是贵的,可这不是用你的银子么,我心疼甚么。”
因这句话,邹仪半个时辰不肯同他说话。
青毓如意算盘打得挺好,不曾想半路来了程咬金——方旌方大人。
方大人正巧散衙,遇见两人说无论如何要请他们吃顿便饭,青毓虽看他碍眼得很,可邹仪答应了,他也只好跟去。
方家有钱有身份,热饭菜流水一般的上,青毓仍旧觉得方旌惹人嫌,但是并不妨碍他喜欢那盘子里精致的小菜。
他下箸如飞,邹仪也饿狠了,吃了许多,方旌却是神色淡淡的,拣了几筷子就放下,见状笑道:“二位真是好胃口,多吃些,若是不够我便叫人再添些菜。”
邹仪面上不禁一红,忙喝口热汤掩饰:“不必了。倒是方大人怎么吃得这样少,身体为人之基本,方大人不应年轻便肆意荒废身体。”
方旌笑道:“有劳邹公子关心,我也不是刻意,只是最近烦心事太多,胃口实在是不好。”
说着夹了块鱼肉送入口中,便又放下筷子。邹仪瞧着他疲惫神色,不禁皱了皱眉:“明日就是年度大会了,过了明日就好。”
方旌道:“是,只是这日子一刻不来就一刻悬在我心上,我总怕出甚么纰漏,那内贼胆大包天胆敢污蔑城主通外敌,却不曾想兵部按兵不动,他必然气急败坏,年度大会是他惟一的机会,大会一结便是尘埃落定,他的后招也没法使了。”
青毓本埋头潜心吃饭,听到这儿却抬起头来:“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想明白,那就是内贼为甚么要污蔑城主通敌?恕我直言,户部两位顶头的户部和侍郎锒铛入狱,民众愤慨,都将账算在城主头上,现下民意对他极其不利,如若没有甚么确切的杀手锏明日城主卸任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心愿即了,何苦白费力气?”
方旌被他这番直截了当的话逼得皱了皱眉,过了片刻才道:“户部脏难道兵部就干净了?大师这几日看过报纸不曾,上面兵部的腌臜事也是一件不少,明日如何还不一定呢。至于这内贼,他不过是想看我城内乱,好叫他乘虚而入,就是要刻意搅混水。”
说完他喝了杯冰镇的桂花酒,把自己的心烦气躁连同一缕凉丝丝甜津津的酒液,一齐咽了下去。
不料杯酒刚下肚,却听邹仪也出了声。
邹仪道:“方大人所言差矣,这内里斗的如何天翻地覆都是自家人关起门来,不需要外人插手,他要是真聪明就该静悄悄躲在影子里给两部下绊,等到谷城因内斗而城库空虚时再一举攻之,他污蔑城主通敌就是把自己摘到明面上,他就不怕兵部户部放下旧怨对新仇,一同对付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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