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81)
吴巍被一连串来势汹汹的反问逼得哑口无言,他想到了他爹,他爹是这一连串惨案的刽子手之一,他心理难过得紧,眼中泛起了泪光,然而却不敢轻易落下。
他们都没有哭,他又怎么好意思哭呢。
另一个小纨绔却不管那么多,直截了当道:“所以你心有不平,现在来寻仇了是么?”
戴昶扫了他一眼:“不。”
那人道:“凭甚么说不?”
戴昶道:“我继先考遗志,自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话一出,不止那人,其他人也稀稀落落的笑了起来:“木桶里的毒是哪儿来的戴公子都还说不清楚呢,现在又加上这样一条,动机也足了,还狡辩甚么,当众人都是傻子么?”
戴昶并没有恼怒,他面色平静如水,将在场的人又缓慢的扫了一遍,说:“不。”
可惜这声如同石沉大海,极快就淹没在众人或讥或笑或愤然拍桌声里。
最后还是宋懿出来主持公道。
不是他想或不想的问题,是非他不可。
宋懿先是抬头望了一眼屋外的茫茫雪天,没甚么新鲜玩意儿,到处都是死物:干枯的树,贫瘠的土地,冻结的湖面,正月十五已过,照理来说应该有一丝春意了,可是甚么都没有,花呀草呀鲜绿的嫩芽呀,没有,兔呀狍呀展翅的飞鸟呀,也没有。
春天甚么时候才能来呢,他有些恍惚的想着,这个地方实在太冷了,冷得好像春天根本就不会到来。
他这么恍恍惚惚想着的时候,范玖老先生突然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大意就是让他看着安排,这才将他神游在外的思绪扯回来。
宋懿轻咳了一声,把眼底不自然的神情给敛了下去,简单安排了一下:把戴昶软禁在房内,由专人看管;庄内一应事宜都转交到自己手上;还重新编派了一支队伍下山去,之前戴昶虽派过人,但现在事已败露,他的人跑去哪儿了还是两说。
安排完后他就匆匆离开,范玖见他微微佝偻的背影,便拦住了那些想上前去刨根问底的人。
至此,这桩惨案算是水落石出了,接下来只要等来官府,将戴昶收押即可。
一干人都心满意足的回了房,不但能保住自己小命一条,还知晓了一个惊天秘闻,出去之后杜国的庖厨界怕是得来次大换血,他们这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该早早为自己打算起来。
邹仪他们这样的过客,自然不必思索这些弯弯绕绕,邹仪和青毓还是一起,整日除了吃便是睡,窝在房内没羞没臊;吴巍则还是整日缠着东山,简直缠得东山要发疯,不但东山要发疯,东山瞧着吴巍那小子神神叨叨,有出家前兆,放着好好的少爷不当要去做苦行僧,怕是也要疯。
却说过了两日,那天事毕,邹仪正趴在床上,闭着眼喘气,他喘得极为克制,声响并不大,可从青毓的角度看来他的雪白胸膛剧烈起伏,很有那么点儿勾引人的意思。
不过青毓自诩是个德高志远的出家人,不能随欲而走,因而只是过去把被子往上掖了掖,连邹仪脖颈都盖住了,就给露出个汗湿的脑袋,自己下床去抬桶热水。
邹仪嫌热,只得忍着,见青毓出了门立马将被子掀开,只堪堪盖住肚脐上的一小块地,自己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这忽冷忽热的会受寒发热,可管他呢,他实在是热得受不了了,邹仪本来是偏凉的体质,夏天的时候抱着好,冬天就冷得要命,可青毓偏偏和他反过来,不但如此,还不依不饶抱着他,愣是抱得两人体温一样高,可把邹仪烫得够呛。
邹仪磨牙霍霍的骂了青毓几句,然而精神不济,骂着骂着眼皮便垂下来,几乎要睡着了。
在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了敲门声,那敲门声又短又急,跟催命似的,邹仪当即怒道:“敲甚么敲,进来!”
甫一说完他就清醒了,这门又没锁,若是青毓何须敲门?在开门的刹那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给用被子包住了,和之前一样,包得只剩个脑袋,来人是个伶俐的,只瞥了邹仪一眼就垂下眼去,老老实实瞧着地砖。
那人道:“邹公子恕小的冒昧,程老刚醒,但瞧着不大好,想请您赶紧过去瞧瞧。”
邹仪一本正经道:“知道了,我马上来。”
他得了邹仪的回话便立即出去,走前还轻手轻脚给带上了门。
邹仪看着那人背影,直至他出去了邹仪才低低“哎哟”了一声,把头埋到锦被里,在床上滚了两滚,摸着自己的脸心道:“我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结果就是青毓见神医面有不虞,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邹仪草草擦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裳就冲出了门。他早上还给那两人把过脉来着,脉象都稳得很,因而他并没有太大担心,但尽管这么想着,脚程还是不自觉的加快了。
一加快腚就痛,邹仪恶狠狠瞪了一眼跟在自己半步后,小媳妇似的青毓。
到了程老房内,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满满当当,范玖老先生将闲杂人排在屋外,自己守在门口,见邹仪来了亲自迎他进去。
邹仪草草行了一礼,就转向程严。程严看着除了略微消瘦,气色并不坏,之前下人慌张来报是因他喝了碗粥便吐了个干净,邹仪把了脉,吩咐道:“先喝点热水再用白粥,脏器空得很,上来就喝鱼蓉粥哪儿受得了。”
程严嘴唇干裂,一口气喝了大半壶茶水,待缓过劲来挣扎着要下地去行跪礼,邹仪哪能让他行这么大的仗势,忙不迭拦住他,又是苦口婆心一阵劝,他这才爬回了床,紧紧攥着邹仪的手道:“多亏了邹公子呐!邹公子的大恩,程某没齿难忘,出去以后,邹公子想要甚么,但凡我能做的,一定尽力而为!”
邹仪忙道不必,一边说一边想把手抽回来,不曾想这病中的老头力气却不小,抽了第一下没抽出来,程严发觉邹仪有抽回的动作,攥得更紧了些:“邹神医,我这病严不严重?听闻我是中了毒,这毒如何?除干净了没有?会不会危害身体?说来惭愧,老朽还想多做几桩善事,也是算为之前的事赎罪了。”
邹仪心中止不住的冷笑,面上还得装得情真意切,把嘴巴都说干了才安了那老家伙的心,把手给抽回来。
他还没喘足气,又听隔壁厢房的林熹也醒了,林熹是带他来的,可谓有恩,他便马不停蹄又赶去隔间,在走之前他扫了人群一眼,随口一问:“怎么不见宋公子?”
范玖老先生道:“他去看戴公子了,已经命人去请,想必马上就到了。”
邹仪应了一声,脚步不停,匆匆走向林熹房内。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与此同时,主宅。
戴昶被软禁在屋内,吃好喝好,但到底心存郁结,当天晚上就病倒了,邹仪替他看过一次,只是普通的风寒,并不严重,只需要好好静养。
他现在自然是无人敢打扰,绝对算得上是静养,然而拖拖拉拉的,病得不好也不坏,只没有康复迹象。
宋懿自那日将他软禁后就不曾见过,算来已有两日,于情于理都该去看他一回,于是宋懿提着食盒走进去,又命人半个时辰后送碗热药,他打算亲自监督戴昶喝了。
他进了院子,院子里极荒凉,戴昶本就不是个有闲情雅致的人,那些不多的花花草草被他之前泄愤摔了个干净,此时院子里只有一棵光秃秃的柳树。
早先说过,这宅子的主人原姓宋,在还没有那么不成器之前宋懿曾伴着父亲来过几回,依稀记得柳树粗壮,这么多年过去,那柳树长得越发大了,瞧着简直要成了精。
他的手抚上树干,甫一低头就见同他腰齐高的地方有一个树洞,从那处开始,一直长到脚底下,且洞也越来越大,成个簸箕形,几乎将树的一半都给掏空了。
宋懿摸了摸树干,叹了口气,心道怕是活不到这个春天,可惜了。
他收回了手,迈进了厢房。
在门口就听见一阵清脆的乒呤乓啷声,紧接着是戴昶的骂声:“滚出去!”
有下人伏低做小的声音,然而耐不住这病人蛮狠,在砸东西的清脆声里,屁滚尿流的逃了。
下人委屈的扁了扁嘴,正准备再去厨房拿份饭菜,就见宋懿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当即如临大赦,急急忙忙对宋懿道:“宋公子,您去劝劝我家老爷吧,人又不是铁打的,不吃饭怎么熬得住。”
宋懿没说话,只是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食盒,又抬了抬下巴,那下人忙给他推开门,就见他大步走了进去。
一声闷响,是戴昶把枕头扔了过来。
“不是让你滚吗?!”
宋懿微微偏头,躲过了枕头,开口道:“是我。”
戴昶定住了,他躺在榻上,五指攥紧了锦被,攥得关节发白,他看宋懿一步步走近了直走到他面前,他才道:“你来做甚么?”
“不做甚么,”宋懿似乎面对的不是一个连环惨案的罪犯,十分放松的坐在榻上,微笑道,“来看看你有没有按时吃饭、喝药。”
“所以?”
“显然是没有了。”宋懿笑微微的将食盒打开:“早先说过欠你的‘白水游鱼’,今儿个总算是做出来了,趁热吃罢。”
戴昶面色不虞的盯了他半响,最终还是僵硬的点了点头,在宋懿的温和目光里放松下来:“行吧。”宋懿递给他一应碗筷,他又对宋懿说:“劳驾给我拿个软垫。”
宋懿低应了一声,那软垫就放在戴昶的脚边,他俯身过去拿——说时迟那时快,他只觉眼前黑影一闪,下颚就狠狠的遭了一拳!
宋懿只觉当场整个嘴都麻了,好像慌乱间咬到了舌头,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然而不疼,只觉得麻,麻得整个下巴都在颤抖;就在他反应不及的当儿一拳又至。
这一拳打到了他眼睛,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偏了偏头打到了眉骨,眉骨又是一阵剧痛。
宋懿痛得缩起了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睫毛疯狂的颤抖,他看戴昶整个人都朝他扑了过来,眼睛赤红像个恶鬼困兽,宋懿抓住了戴昶抓着他胸膛的两只手,凭着体型优势硬生生一翻,将戴昶压在了身下。
戴昶弓起身子,像落入油锅的活鱼一样剧烈挣扎,然而宋懿的双手简直就是铁箍!牢牢攥着他的双手,两条腿也像铁棍一样压得他动不了分毫,他瞪大了眼睛看面前的人,瞪得呲目欲裂。
“你——”
他才刚说一个字,就被宋懿毫不客气的回敬了一拳。
“宋——”
又是一拳。
戴昶忍着痛,深吸一口气攒足了力气,不管不顾的吼道:“宋毓之我□□娘——!”
出乎意料的,第三拳没有落下来,宋懿看着他面色平静如水,瞧不出一丝波澜,他开口语调也是四平八稳:“我娘早死了。”
戴昶看了他一眼,突然仰头用力啐了他一口!
然而宋懿反应奇快躲过了,那一口唾沫又落回了戴昶身上,濡湿了他的衣襟,戴昶恨得牙齿咯咯作响;这幅模样却取乐了宋懿,宋懿轻笑了一声,道:“胡闹甚么,吃饭了。”
戴昶道:“你来干甚么?”
“我来看看你,不行么?”
戴昶答非所问;“来看看替死鬼的惨状就这么让你高兴?”
宋懿皱起了眉:“甚么?”
戴昶先是难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低笑起来:“现在屋里面就咱们两个人,你还装甚么傻呀,装给谁看?”
宋懿蹙眉道:“我不明白你在说甚么。”
戴昶的胸口盘踞的怒火立马跳了起来,几乎要冲出喉咙口:“你能不能要点脸?!你铲除异己再将人命往我头上推的事,你难道不清楚吗?!木桶是你替我还的,不是你动的手脚是谁动的手脚?怎么,还是宋公子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忘了手上几条血淋淋的人命了?”
宋懿一时片刻并没有说话,他沉默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这才答道:“我松手了,你别闹脾气,我替你添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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