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47)
东山听得仿若在做梦:“就算她爹是富商,这也太……”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站在甲板上,天空碧蓝海水碧绿,直至远处融为一体,他惊讶得那样厉害,以至于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好像一阵风就会被吹倒。
青毓也觉得自己在做梦,他把船契放在贴胸口的内袋里,本该被自己体温熨得发烫,可他是个闲不住的,觉得不真实了就拿出来瞧一瞧摸一摸,再宝贝似的塞回去,邹仪作为曾经的富人见不惯两人没出息的样子,一面翻着白眼一面去摸青毓的胸口说:“让我看看。”顺手再吃两把豆腐。
其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吃豆腐也吃得如此光明磊落,大义凛然,倒叫窥见真相的人以为自己内心龌龊,害羞的低下头来。
这样一份大礼,确实是他们最需要的,可就是因为这份礼太大,倒叫人为难起来,毕竟他们想还也还不起。
第二日晌午,邹仪用过午饭在吃甜瓜,就见清脆脚步声骤近,他抬头,正对上蒋钰笑吟吟的眼睛。
俗话说的好,这一回生二回熟,她毫不见外的走进来,掂起一片甜瓜吃。
这甜瓜肉脆味甜水足,不小心咬一口下去汁水流得满手都是,邹仪递过一方手帕,她含糊谢了一声接过,就听男人道:“蒋小姐心意我明白,只是这礼太重,恕邹某不能收。”
她吃完了甜瓜,见邹仪将摊在桌上的船契朝她的方向推了推。
她含糊的笑了一声。
“每次都是这样,我但凡拿些礼物出来,便是一群人急急忙忙摆手说‘不能收,不能收’,可是我自然有分寸,绝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对我来说的举手之劳却能解别人燃眉之急,我为甚么不能做?你为甚么又不能收?”
邹仪被小姑娘直白的话噎了一下,他看她那白瓷似的脸红扑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只气得打转的小猫,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蒋钰皱了皱眉:“你笑甚么?我说错了?”
“不不不,”邹仪忙道,“我是见蒋小姐如此豪爽,心中佩服之极,以至于情绪外露。”
蒋钰哼了一声,算勉强接受了说辞:“你给我安心收着吧,这些对我不算甚么,真要说来,你要是能全心全意助我查案,也算是最好的报答了。”
说起正事邹仪敛了笑容,压低声音道:“兰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即便没有报酬,我也要去做。蒋小姐,你昨日说正在查造谣者,可有进展没有?”
蒋钰冷笑了一声:“我今儿个来就是说这件事的,兰娘认识的人不多,查起来倒容易得很,是徐鑫。说来也巧,也是我同窗,不过这女人嘴碎又刻薄,还时常穿些劣质的衣裳把价空抬几倍,显得自己多有钱似的,我实在是不喜她。”
邹仪问:“她同兰姑娘的关系如何?”
“还能如何?兰娘是乡下渔家出身,底下还有个小妹,家里穷,自然招她嘲笑,不过有我帮衬她,徐鑫已经许久不敢欺侮人了。”
邹仪问:“结业后还见面么?”
蒋钰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结业后一年里,我就见过她一两次,她家开了客栈,她在客栈里帮工,你听我说,后面才是重点——出事的那家客栈,就是她家开的。”
邹仪情不自禁眯起了眼。
蒋钰飞快的眨了下眼睛,不自觉的将声音压得又低又快:“是不是很巧?她虽然蠢笨,但不至于发疯,平白冤枉一个人是杀人犯是甚么后果她不会不知道,衙门已经给了她传票,后天就升堂,要是她没有甚么证据完全可以给她按个造谣的罪名罚好大一笔。”蒋钰像是口渴,又抓起一片甜瓜吃,“后天我希望你来做旁听,说不定能发现甚么证据。”
邹仪愣了愣道:“这衙门开庭还可以旁听?”
“那是自然了,”蒋钰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两颗雪白牙齿,“怕封闭着会有屈打成招的胡判,一般的案子都可以来旁听的。”
邹仪看着她年轻气盛的面孔,像艳丽的花朵,突然想起在桃源村时那些被革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男子,他们一辈子都被拘束在院墙框起来的天地,于是便以为天是方的,熟不知墙外的天空广袤无垠远得看不到边际。
他喉咙剧烈的滚动了一下,近乎急切的问:“除了这个,除了这个,你们的君主是如何当选的?”
蒋钰奇怪的瞥了他一眼,但她随着父亲一段时日,也知道各地风俗皆有不同,于是便耐心答道:“从那些做官儿的举人里选拔,选贤于能,福泽百姓。怎么了,很奇怪?”
邹仪深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许久、许久的沉默着,过了半响他突然微笑起来。
邹仪这个人笑起来真是讨人喜欢,不论男女老少、胖瘦扁圆,都逃不过他的笑容,他的笑让人想起经过整整一个严冬,从冻土中钻出一颗嫩绿的芽,是一种非常纯粹的欣喜。
他近乎喃喃自语地说:“是吗?是吗?那就好。”
那就好。
蒋钰被他的笑晃花了脸,反应过来有些懊恼的拧了拧眉,正准备开口,却见邹仪神色不对,忙凑过去问:“怎么了?”
邹仪咳嗽两声,将外泄的神情敛住,笑道:“没甚么,一时想起旧事罢了。这真是个好国家啊。”
蒋钰听罢也不禁笑开了:“是呀,这真是个好国家。好了不跟你说了,午休马上要结束我得走了,后天衙门见,你可不要忘了来。”
邹仪笑着同她招了招手,目送她走后,他捡起果盘中的两片甜瓜,一口一口,无比认真的吃掉了。
后天转眼就到,邹仪特地告了假,除了邹仪,青毓和东山也来了。
衙门旁听位子不少,来的人却不多,大多都是相关家属或是闲的无聊的路人,他们轻而易举就挑了个最清晰的位置坐下。
升堂正中央坐的是县尉大人。两侧分坐着师爷和县司空。
再下面是两排衙役,各个手中持一臂粗的木棍,腰间佩雪亮长刀,神情肃穆的站着。
被衙役围着的,是原告和被告,然而这案子本来就是蒋钰撺掇兰娘报的,现在让她在这么多人前反复说这种事,她实在是没有勇气,便由蒋钰代她出席。
几人闲聊了几句,就见县尉大人一拍醒木,立即鸦雀无声,他将在座人一一扫了过去,这才道:“升堂。”
旁边忙有人洪亮喊道:“升堂,带被告徐鑫上来。”
从左侧开了一小门,徐鑫来了。这小姑娘生得其实不错,但穿得实在太花枝招展,一袭大粉袍子,上面还绣了许多红汪汪绿油油的蝴蝶,花得人眼睛疼,没法注意她的脸。
她紧紧抿着嘴,站定了第一句话是:“我没有罪。”
县尉装作没听见似的,摸了把胡须才不紧不慢道:“被告徐鑫,你造谣并传播‘苏兰勾引死者,在死者拒绝后恼羞成怒将其杀害’的消息,对苏兰本人造成极大损害,现我判你‘恶意诽谤污蔑他人名誉’之罪,你可认罪?”
她眼睛像金鱼一样瞪得鼓鼓的:“我没有罪。”
蒋钰冷笑道:“衙门已经证实她并非凶手,你有何证据说明她是?至于她勾引死者,你又是否亲眼所见?”
徐鑫静了一瞬,说:“我没有看见。”
县尉叹了口气,觉得这案子实在无趣,准备速战速决去找桥西金屋的宝贝儿玩,就听徐鑫一字一顿道:“可我听到了。”
众人俱是神色一凛:“你听到甚么?”
她见这么多道目光聚集在身上,像是许多把尖刀挑开她的衣服,将她扒了个赤条条,不由得将眼珠瞪得更大了:“这客栈便是我家开的,案发当时我在一楼上茅厕,听见了一声惨叫,是苏兰发出来的。”
堂上发出一阵窸窣声,师爷将文案递过去,这声惨叫不只徐鑫,还有其他人也听见了。县尉点了点头,命她继续说下去。
徐鑫咽了口唾沫道:“我心里一慌,觉得出事儿了,忙从茅房跑去楼上,听那声音正是走廊尽头,我走到还差约莫三四个厢房的时候又听见一声惨叫!这声可是何先生发出来的!我听他惨叫了一声,喊:‘苏兰——’之后突然就没了声儿,我吓得不行不敢再往前走,于是又逃回一楼,过了不久就见兰娘面色惨白的下来,我同她打招呼她却像见着鬼似的,被我吓得险些摔一跤。”
蒋钰眯起眼:“你就凭这个断定是她杀的人?”
徐鑫道:“就算不是她杀的,也跟她脱不了干系!不然当时何先生怎么会喊她的名字?”
蒋钰道:“这样的状况多了去了,何先生对她欲图谋不轨,她挣脱时将他打疼了也可能,再说这供词只有你一人作证,还不是随你怎么说?”
徐鑫怒道:“蒋钰你不要太过分!你这是甚么意思?你是说我知法犯法伪造证据?你不要太偏袒她以至于黑白不分——”
“啪”的一声,县尉大人一拍醒木,成功的让这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闭了嘴。
他瞪了蒋钰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徐鑫:“据本官所知,在私塾时你于原告时有过节,你说死者喊原告名字,可只有你一人听到,为甚么之前原告的惨叫有其他人听见,而死者喊原告名字只有你听见?还有,你既然当时听见,为何不趁早告诉衙门,反而要用传谣的方式?”
徐鑫猛地一抬头,话音刚落就迫不及待道:“因为一楼正在说书,苏兰惨叫的那声时候说书人正拍了惊堂木,堂里十分安静,我才能听见,后来我赶上楼,听到何先生喊苏兰名字,那时候楼下却是结束了说书,满堂喝彩,吵得很,如果不是我挨得近,我也听不见。
至于……至于为甚么之前不说,因为我已经吓傻了!她同我同窗这么多年,我们虽有摩擦,但我心里也晓得她是性子善良之人,谁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胆子居然这样大!她居然这么恶毒!她敢杀人!
当我想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被衙门放了出来,我怕我冒冒然跑去衙门告状,被她知晓了她要报复我!但是……但是我不说又害怕,堵在心里,梗得难受,我这人平常最是嘴碎,我自己也知道,堵在心口一不注意便嘴上带了出去,熟不知这一发不可收拾,传言拦也拦不住……”
说到最后,她都细细抽泣起来。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她哭得把脸孔的半斤□□都哭下来了,脸上一块儿黑一块儿白,十分的不堪入目。
青毓本是半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听到这儿却陡然睁开了眼,在他睁眼的刹那邹仪就像感知到似的,凑过去,同他对视一眼。
青毓的眼皮又宽又薄,目光自下打出,看着锐利得过分,邹仪微微一笑,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不堪一击。”
“是了,不过我看这审的这么粗糙,只怕不会注意。”
东山自然是听到他们说的话,忙道:“你们也觉得不对劲?”
青毓掀了掀眼皮:“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东山用力擦了擦头皮,将那本就锃亮的头皮更是擦得如同一个薄皮大西瓜,闪亮诱人,他道:“唔……不知,只是觉得她说话一套一套的,显然做足了准备。”
青毓皱了皱眉:“别的就没有了?”
“没有罢……”
青毓立马凶神恶煞地赏了大西瓜一巴掌,声音响亮就像再掂量它甜不甜似的。
“你真是白长了这么大的脑子,”青毓说,“完事了就陪我去吃脑儿饼,多补补脑子!你当时可是在现场听书的,难道还不了解?”
东山十分虚心的求教:“我当时全身心都在那说书人的两瓣儿嘴上呢,别的都不曾注意,请师兄赐教。”
师兄摆足了架子,这才满意的一点头道:“第一次兰姑娘尖叫时有人作证,可我却没有听见,不虚地说我对自己耳朵一向自信,这没有听见,一来是我们坐在靠门外的角落里,但倘若那尖叫声大到能叫底楼贴近楼梯的听众也听见,我也必然听见,这就说明听见的是二楼雅座,声音不大;二来也说明这证词时间点存疑,或许兰姑娘尖叫的时候不在拍惊堂木肃静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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