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毁约师(80)
“不止是因为这样吧。”昏暗的房间内,竺颜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我倒是听他说,他家族倾颓的最后一击来自于大疫病后血族疯狂的报复,而万物学院却在已经收到求助的情况下选择了不作为——西方的驱魔师向来以血猎家族最为势大,而大多数的血猎家族,都是这样慢慢塌下去的。”
华非乜他一眼,又看了看被牢牢封住嘴巴的欧乐,微微挑了挑眉:“你说……听他说?”
“别看他现在是这幅鬼样子,实际也是有那么些‘清醒’的时候的。”竺颜无所谓道,“尽管这个所谓‘清醒’,实际也只不过是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到处乱咬人而已……但好歹也是能有些交流的。说来也好玩,每到那种时候,他就会开始说胡话,各种胡话,从他小时候暗恋过的女孩,到长大后被人推搡前行无奈,所有压在他心底的事,他都会拿出来,颠三倒四地对我说。我所知道的,基本也都是从那些胡话里听来的。”
他走到一旁坐下,漫不经心地拍了拍衣服,偏头向华非问道:“不久前,血族似乎刚和万物学院起了不小的矛盾吧?你知道在那场矛盾中,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吗?”
华非蹙了蹙眉,下意识地开口:“他说是家里有事……啊!”
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瞳孔倏然一缩。竺颜拖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虽然我没能完全搞清楚状况,不过目前来看,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样没错。”
那样?哪样?从头到尾都没跟上节奏的付厉茫然转头,看到了华非那陡然苍白的脸色。然而很快,华非的脸又变黑了,黑漆漆的,笼着某种很阴沉的气质,宛如暗影笼罩。
“这小子……蠢蛋……多半是跑到欧洲去了。”华非喃喃道,语气里犹带着几分不愿相信,“他去了那边,想去对付吸血鬼,结果反而被……反而变成了这样。”
他侧头看了眼被捆缚在床上的苍白男子,视线一转,又发现了放在床脚边上的一纸箱空针筒。针筒都是用过的,从华非的角度,不难看到残留在上面的深色痕迹,再结合竺颜的说法与欧乐身上的血腥味,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就很好推断了。
古老血猎家族仅存的后裔,在他人生第一场也可能是最后一场的血猎战役里,被感染成了一个吸血鬼,还是最为低等的那种——华非简直不敢想,这对于欧乐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
暗暗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向竺颜:“那么,你又是怎么遇到他的呢?又为什么非要把我找过来?”
“这事说来也巧。”竺颜不紧不慢道,“你也知道的,冥界共存区这里,鱼龙混杂,什么奇奇怪怪的家伙都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爱好也都会存在,自然也就会有那么一些非人,为了满足那些爱好,设法从外面弄来一些不是很适合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而我呢,偏偏又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每次有人进了新货,我总要凑上去看一看……结果这回,一看就看回来了这么个东西。”
他说着,朝着床上的欧乐努了努嘴:“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被整个儿塞在棺材里,棺材外面还糊了一层泥。把他偷运进来的人没发现他的存在,我却感觉到了,那藏在棺材里的东西——血腥味,还有很明显的饥渴……诶,别这么看着我嘛,我只是碰巧对这些东西很敏感而已。”
因为察觉到了棺材里的血腥味与被强行压抑住的饥渴呼唤,竺颜登时就起了好奇心,花了一大笔钱叫人把那个棺材给了扛了回来,又额外出了笔小费,嘱咐送货上门的那位看住自己的嘴,全然不顾对方一直都是在拿看冤大头的眼神看他。竺颜送走了外人,回过来就开开心心地拆起了棺材盖,就好像面前放的不是什么躺死人用的东西,而是一个礼物的包装盒。而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礼物,特么还是恶作剧性质的——
“我把棺材盖起开的第一时间,他就醒了。”他对面前两人说道,同时扯了扯衣领,露出脖颈一侧尚未愈合完全的伤口,“别说,还挺凶,扑上来就咬,怎么扯都扯不掉。后来我没办法,把人敲晕了,才终于消停。”
他说完,用眼神往床上指了指:“然后呢,就把他这样放着了。定期买点血液针筒什么的,喂食到也还顾得上,就是脾气不好,老想咬人,也不喜欢和人说话,总是自说自话、胡言乱语的。”
竺颜说着,深深叹了口气,似乎确实是在为这种问题而苦恼的样子。叹完了,他复又撩起眼皮,懒懒地扫了华非一眼:“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坦白讲,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样回答。”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床边,伸手一探,就把塞在欧乐嘴里的东西给拿了出来:“我只是一直听他在叫你而已,一直在重复,‘要告诉华非老师,不然一切就晚了’这句话。我也只是听他一直念叨,为了保险起见,才把你给找过来的。”
竺颜说完,竖起食指,将刚刚弄到手的东西挂在食指上转了几圈,再度看向华非时,素来慵懒又带着疏离的目光里,竟带上了一些好奇:“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找你,也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会以那种方式出现在这里。我只知道的是,我挺想救他——因为他让我很好奇,所以想救他。至于你?如果真想知道答案的话,不妨就在这儿多等等吧,正好我关注了时间——他的下一次‘清醒’,估计要不了多久,就快到了。”
第109章 繁衍(7)
欧乐总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不然也没办法解释,为什么那个男人会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那里。
那男人应该已经死了,不是吗?当着他的面,被来自万物学院的驱魔师砍下脑袋。那脑袋落在地上,咕噜噜地转,一直转到他的面前,停下来,睁着那双曾让他身陷无限恐惧与绝望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浅茶色的眼眸里,似有什么正在跳跃,似有什么正在熄灭,又似有什么,依旧顽固地存在着,藤蔓一般地缠绕向他,使他动弹不得。
他怕那双眼睛,怕到看到便要颤抖的地步。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强迫自己去想另一双眼睛,另一双同样颜色的眼睛,颜色浅浅的,非常无害的一双眼睛。
欧乐知道自己应该快死了——不是说现在,现在是他的梦里。他现在活得好好的,那个男人也好好的,还有空对他说出那些熟悉的令人浑身发冷的讥笑,对他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他不得不闭起眼睛,回忆着另一双眼眸,在心里默念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好像那是一个咒语,念了便让人心安。
他所指的,其实是那个时候,那些驱魔师攻破他所在的“巢穴”的时候。那是一场并不赏心悦目的杀戮,他看着男人的脑袋滚下来,滚到自己的脚边,眼睛却始终睁着,浅茶色的瞳仁,一点点地染上血的红色,在他的眼前渐渐放大,直至变成一整片血红色的天空,将他笼罩其中,再也无法逃离。
“你必须给我逃出去。”——这是那个男人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他听过最蠢的一句话。为什么要逃呢?局势已经很明了了不是吗?他是一个再低等不过的吸血鬼,甚至稚幼到连独立生存的技能都没有掌握。而现在,唯一能庇护他的“父辈”已经死了,那些痛下杀手的驱魔师却依旧没有离开。他躲藏着,在他们尚未发现的角落里,但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然后呢?
他必死无疑。
作为一个半路出家,连正式的驱魔师资格证都没有拿到的人,欧乐跟这些科班出身的家伙根本毫无交情可言,在这接触的短短几天里也尚未来得及建立起并肩作战的情谊,如果被他们抓到,除了落地成灰他断不会再有结局——像他这样的低等种,死后甚至连个全尸都没有,除了一坨灰烬,什么都留不下。
他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那些驱魔师还留有足够的善意,愿意帮他把那些灰烬装盒,带回去,用一种比较好看的方式交还给他的家人,如果可以的话,能帮他把死因再掩盖一下就更好了——毕竟他这个死法,实在太讽刺了。
身为血猎世家的继承人,却已一个血族的身份死去,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他又默念起那个名字,不敢想象,如果那人知道自己混成这幅模样会是什么表情。
如果可以,欧乐真想再见见那人。那人不会打架,却懂得很多,每次遇到事情,不管多棘手多令人困惑,和那人聊聊总是能让自己好过许多。但欧乐知道自己已经没机会了,他总是得死的。他没办法继续活下去,也不愿意就这样活下去。再说他的“父辈”也死了,作为吸血鬼的他已经没有任何束缚也没有任何留恋,那为什么还不死呢?
哪怕那些驱魔师连他的灰烬都不愿带回去,哪怕他们杀了自己后还要嫌弃自己这个半吊子的血猎添麻烦……但不管怎样,总比这样活着好。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来。没什么好挣扎的,他就是该死了——他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确实也是想去死的来着。
“请杀了我。”——这是他想说的话,然而他没能说出口。
“逃出去。”他的脑袋里又回响起了男人的话,“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折断手脚也好,哪怕只剩半边也好,都要给我逃出去。”
他原本以为这是遗言。而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这其实是命令——是那个男人利用“父辈”的身份,在临死前下达给他的最后一个命令,不容反抗,又充满恶意。
于是他就动手了。完全是不由自主地,他扑了出去,身上犹沾染着角落里的阴暗,唇间的獠牙却是亮得吓人。他抓住离他最近也是最弱的一个驱魔师,一口咬伤了,却没咬死,仓促地吮吸两口后便将他血淋哒滴地朝其他驱魔师丢去,跟着转身就跑,直冲向窗边。有一部分的驱魔师被他的举动拖住了脚步,他们得留下来照看伤员,而另一部分,追着他跳出窗外的那一部分,则被当成了他独自狩猎的第一餐。
他的实力不弱,他一直都知道这点。他有战斗天赋,体术也学得很好,当初在驱魔师的辅导班里补理论知识的时候,那人就因为这点而反复赞扬过他。他会被派到这片土地上来对付吸血鬼,也是因为家族认可了他的实力,而在他被男人抓住之后,他的战斗能力更是突飞猛进,进步快到吓人——他并不是一被抓到就遭遇转化的。转化仅仅只是前几天的事,而在此之前,他只是被监禁而已。关在足够大的房间里,身上没有束缚,这足够他搞事情了,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一天天的,花样百出,为了杀死男人用尽一切办法。当然他从来都没能杀死男人,换到的就只有男人愈加不留情面的讥讽与更深更刻骨的痛楚。但事实证明,那些无用功其实还是有些用的,起码能让他再猎杀那些穷追不舍的驱魔师时,变得更加得心应手些。
他用尽全力地与那些追上来的驱魔师周旋,不断地闪避、躲藏、奇袭、撕咬,血液咕嘟嘟地从喉咙滑下去,鲜美得让人上瘾。这是他凭自己吃到的第一餐,也是最新鲜满足的一餐,空荡荡的肠胃里有了被填满的快感,冰冷的身体有了温暖的错觉,他却突然觉得难受,满足之外的难受,侧颈痒痒的,被舔咬过无数遍的地方似是有虫在爬,他抓挠着,感觉却像是隔靴搔痒。
他愈发感到难受了。不只是身体,还有精神。他看着面前尚留着余温的驱魔师的尸体,想起那人曾对他说的话。
他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考试什么的不用慌,我相信你一定能当上驱魔师的,百分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