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毁约师(3)
那男人脸长得挺好,声音也不错,声线里有淡淡的沙哑,就是口音有点奇怪。华非没听懂他的话,也不敢多问;见他似乎并没有要揍自己的意思,便也懒得再玩什么“死不承认”,摸了下鼻子,直接道:“那啥,我跟过来,是有些事想问你,你看你现在有没有……”
他话未说完,忽见男人脸色一变,抬手就把他往后一推。华非一时不察,被他推得摔倒在地,尾椎骨磕上了石子,顿时痛得生无可恋。又听一声巨响,一个花盆落在了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粉身碎骨,紧跟着一抹艳红从天而降,却是一名穿着红裙高跟鞋的妙龄女子气势惊人地落下,高跟鞋重重踏在地面上,发出一击利落的声响。
华非被这空降的姑娘吓了一跳,待要细看,视线却被男人给挡住。他不死心地再一抬头,正见那红衣女子站起身来,挺着傲人的胸脯,跨过一地碎片与泥土,大步朝他们走来。又听得身后亦有脚步声响起,转头一看,只见几个混混模样的小年轻正从巷子的另一头缓步靠近,看着吊儿郎当,眼里满是杀气。
“怎,怎么了这是?”华非一头雾水。男人“啧”了一声,答道:“来争取时间。”
华非:“啊?”
“那个时候没见着,原来是在这里。”男人意味不明地咕哝了一句,将华非拉起拖到身后。他的手掌冰冷,右手无名指上戴着枚戒指,触感更是冰一样。华非抽空瞟了一眼,觉着像个银的,环上刻着没见过的图案,像是流云纹,线条却更曲折,层层叠在一起,叠出一个近似于菱形的东西。说不清好不好看,但就是让人觉得古怪,又有点熟悉。
心中蓦地一动,像是蛰伏于冬雪之中的动物,忽然在雪堆里翻了个身,抖下些意味不明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华非将视线黏在了那枚戒指上,盯着看了一会儿,突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跟着他的眼睛便是一痛,像是有什么在一瞬间刺进了双瞳。华非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痛呼,甩开男人的手,使劲捂着眼睛,又揉又按,身体摇晃了两下,又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摸向旁边,想给自己找些能倚靠的东西。意料之中的墙壁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冰冷的大手,再度将他的手牢牢包住。
耳边传来女子嗲嗲的声音,伴随着高跟鞋有节奏的敲击:“付毁约师,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认识的?——华非一下子明白过来,人家多半是过来寻仇的,自己被连累了!
眼里的疼痛渐渐淡了,他试着睁开眼,却只看到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瞧不清楚。男人扶着他坐下,用手掌抚了下他的眼睛,将他的眼皮合上,安慰了一句“别怕”。华非不安地摇头,男人又按了按他的肩,厚实的手掌从他稍显单薄的肩头划过,揽住他的身体,用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没事,等会儿就好”之类的话。华非下意识反抓住了他的手,依旧是那样冰冷到让人不适的温度,对于一个如堕冰窟的人来讲,却像是依靠和救赎。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直到确定他确实平静下来了,被称作“付毁约师”这才转头对那女人道:“不好。”
华非:“???”
“我过得不好。”男人操着那口古怪的腔调继续道,“我最重要的人不在了。所以我过得很不好。”
华非:“……”
他明白了,男人这是在回答女子的话——“别来无恙”,翻译成大白话可不就是问人过得好不好吗。
问题是人家也就顺便这么一提啊,搁在打架前这话的本质就是个“操你老母”,谁会真的来关心一下你私生活啊?
华非无语了,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为男人默哀,还是该为他的智商。
女子显然也被男人的这个回答给弄懵了,呆呆地“嗯”了一下,半天没蹦出句话。还是巷子另一头的几个小混混反应得快些,其中一个朗声道:“既然不好,那就去陪他好了!——老铁,动手吧!搞不死他,我们谁也别想过得舒坦!”
“老你妈逼铁!老子现在的名字叫艾琳娜!”女子怒吼一声,转向男人,声音又恢复成了那副嗲嗲的样子,“付厉先生,您说您这样图什么呢?一次次地用时间困住我们,您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和我们一样,被困在同样的循环里出不去罢了。”
“……”捕捉到关键词,华非默不作声地侧过了耳朵,屏息细听。
“契约。”男人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这回华非没有懵了——根据之前的经验,他猜测男人这又是在正面回复女人的问题——很显然,他把反问句和疑问句搞混了。只是不知道他这句“契约”针对的是哪个问题?
女子替男人回答了他:“对,契约。您搞这么多事,就是为了不让我兄弟完成新的契约。但付厉先生,您问问自己,您这么做有意义吗?你那么多次试图阻止契约,有哪一次是成功的?您阻止不了契约,也杀不了我们,这就是事实,又何必想不开一味钻牛角尖呢?”
她说到这,顿了顿,忽而压低了声音:“对于您在团队里的遭遇,其实我们也有所耳闻。那些毁约师自傲又自私,就因为嫉妒您的天分,居然就能做出那样的事,这是连我们都看不下去的。这样不堪的队友,付厉先生确定还要与他们共事吗?不管您相不相信,我都要说一句,您的心愿,其实也并非只有毁约师才能完成。”
这是在……劝降?
成功跟上剧情,华非忍不住在心里哇嗷了一声,偷偷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能稍稍看清楚一些了。男人轻斥了一句“别睁”,又把他眼睛合上,转头去看红衣女子,嘴里说道:“错了。”
“哪里错了?”女子臀胯轻摆,踏踏地靠了过来,凑近男人的脸边吐气:“我们对您的理解可不比您浅。您在神殿里委曲求全,为的不就是那个小小的心愿?”
“前面的错了。”男人直愣愣道。
女子歪头:“嗯?”
男人:“谁说我不能杀你?”
跟着,便是“嗤”一声响,似是什么贯穿了皮肉。
女子的痛呼在华非的耳边炸开,跟着便是一串鸡飞狗跳。凌乱的脚步与叫喊此起彼伏,他听到之前那个小混混的声音,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惊慌:“石夷神的戒指!他哪里来的这个!”
那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撤退”的命令与“快跑”的呼喊接二连三地响起,然后迅速消失。
乌合之众。华非在心里作了判断,看来这应该是某种群居形的生物,喜欢集体行动,却缺乏纪律与规则,所谓的队形,一遇事就乱了——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个叫“付厉”的把他们的首领给砍了。虽然感觉不太受尊敬,但那个红衣女子,应该就算是这群人里的领导没错了。
他眼睫一颤,再次睁开了眼。现在他的视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目光散了一下,很快又再度聚起,刚好捕捉到消失在巷口的几个身影。瞳中一团白火倏然而逝,华非蹙蹙眉,又揉了下眼睛。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些混混的头顶似乎在冒着绿色的光——他可不记得自己之前有看到过这些。
混混都跑没影了。他回头在看男人,只见他安安静静地垂手站着,脚下和旁边的墙上散着些血迹。
这个巷子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华非仰望着男人的下巴,拽紧了挎包的带子,小心地问道:“那女人呢?”
“没伤到要害,被救走了。”男人回答道。想了想,他又道:“她不能死,也不用死。”
华非“哦”了一声,又问道:“他们是什么?妖怪吗?哪一种?你又是谁?你是妖怪吗?还是半妖?”
华非边说边打量着男人,觉得他应该不是妖怪,身上并没有很明显的气味。半妖倒是说不定……人类与妖族通婚已久,传下的混血子嗣中不乏那种血缘稀薄天赋不显的,归类还是归在“半妖”里,但实际上属于妖的部分连“小半”都没有,就像自己一样,身上没有气味也无可厚非。
当然,最大的可能还是人——人类术士,驱魔师。然而华非看了看男人脚下淡而模糊的影子,想想还是自己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子里蕴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他们是韦鬼。我是毁约师。”
他停了下,仿佛强调般又说了一遍:“大毁约师。”
华非:“?”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很遗憾地发现自己的知识框架里没有这两个知识点。
“那……这个时间循环是怎么回事?”他问男人,“听他们的意思,这就是你搞出来的,对吗?打个商量,把我放出去吧,我真的不想再被我女朋友啃了。”
“那个是我。也不是我。”男人说着,将华非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他的衣服,“乖,去找安安。”
华非:“???”
安安……他女朋友就叫安安。
华非的眉头皱了起来,张开口刚想追问什么意思,却听一阵扑啦啦的声音响起,男人身后展开一双羽翅,轮廓有些畸形,翅上燃着白火,上下一拍,火苗簌簌落地,人却是瞬间不见了。
华非张嘴呆站在原地,怀疑自己看见了天使。
又有脚步声从巷口传来,华非转头,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正跨过花盆的碎片匆匆靠近。来人瘦腰窄鼻梁高,剑眉薄唇吊梢眼,米色的衣裤上还沾着大片的咖啡渍,人还没靠近,先飘来一阵咖啡香。
“混蛋,又跑了!”付厉双手撑着膝盖,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日光从大楼间投下,落在他身上,在水泥地上印出一个清晰的黑色倒影。华非诧异地看着他的脸,再看看他的影子,只觉才刚刚清楚一些的脑子顿时又乱了,待要开口询问,却见对方倏然抬头,凌厉的目光从自己脸上狠狠剐过。
男人警惕地眯起了双眼;“你,谁?”
华非:“……”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腾起,他突然觉得在此时此刻,跑路或许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第4章 西西弗斯(3)
“所以说啊,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不小心被你们搞的时间循环卷进来了,一直逃不出去,所以才会偷偷地跟着你的!结果就遇上了,呃,遇上了另一个你,我们姑且称之为二号——就这么叫,可以吧?然后呢,没过多久又有人来追杀这个二号,当然我个人觉得这个其实是威胁加劝降……再然后呢,那个二号不知道用了什么很厉害的东西把他们都打跑了,接着,他消失了,你就来了——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真的,你信我啊。求求你信我啊!!”
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吃力,因为这个时候他已经被那个一身咖啡味的男人给反剪双手按到了墙上。华非挣扎着回头,看到男人剑眉紧蹙,满脸的不信任。
华非无奈了。他就知道,自己在察觉到男人敌意的刹那就应该先跑的,而不是留在原地高举双手等人来抓。
“你是有哪里没听懂?我重新讲一遍好不好?”
“全部。”男人很诚实。
华非:“……”
男人不由分说地把华非的脸又按回了墙上,华非不放弃地开口:“那我再讲一遍啊,这次我速度慢一点。你尽量跟上——事情呢,是这个样子的,我其实……诶啊,啊啊,痛痛痛!你在干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