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监视 下(323)
玉册最后一页,道微仿若已舍弃一切般,肆意而又沉重地写下了数行潦草文字。
一道祭天前夜,喋血狂书,面色平静淡然,内心却烈火烹油的枯瘦身影自字里行间跃然而出,显现在黎渐川面前,一时当真是人非人,鬼是鬼,神非神,魔是魔。
“人心,贪欲,仇恨……”
异象一闪而过,黎渐川合起手中玉册,闭了闭眼。
谋骗计,观山河,卜未来五十年之天命,以一己之力,做寥寥两事,就将乱世的引子点燃……只为复仇,便颠倒了天地,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却不愧不悔,宁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道微此人,确实是一个难以评说之人。
“这两神……还真都是假的。”
黎渐川呼出口气,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他不怎么怀疑玉册里的内容,只是不可避免有些讶异。
刚进副本时,因为现实世界搜集的各种单人克系副本资料都显示副本内有神,而他自己也确实遭遇了一些只有神鬼之说能解释的怪事,所以黎渐川虽对欢喜沟两神有所怀疑,但还是更偏向于这两神确实非人,不是真神,也至少伪神的推测。
当然,他也想到了,也许这两神并非一开始就是神,而是因本局魔盒或其它什么力量的影响,才从人或魔盒怪物或别的什么,成了神。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两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之所以成了神,竟只是源于一场复仇,一场骗局。
“当初必然是假的,但之后就不一定了……不过,想要从假变真也不容易,多子和福禄肯定遭遇过什么。”
黎渐川想到自己在无忧乡中的见闻,又看向了内部写满血字的裹尸布。
他有预感,两神在这场惊天骗局里由人成神的秘密,这块裹尸布至少能揭开八成。
裹尸布展开较大,黎渐川翻身下床,将其铺在了桌上,与宁准一同细看。
在裹尸布内留下血字的人不像道微一样玄虚,开篇便表明了身份,自称欢喜沟村民兼多子神教第一任圣子,名为裴顺,并点明这块裹尸布是由自己的父亲裴山、母亲赵月华的皮制成的,被发现时应当正裹在自己的尸体上。
而能得到裹尸布认可,能见到这封血书,也便说明,此刻正阅读他这封血色信函的人,就是他要等的、可将真相公之于众的人。
“我的父亲怀孕生下了我。幼时的事,我已记不太清,只知道在我出生之夜多子菩萨显灵,选我做了这第一任圣子,我父亲生我有功,且未死,便被纳入教中,成了一名十胎嬷嬷……”
裴顺显然是长在羿末夏初,文字更偏白话。
“我六岁前,并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而六岁后,我便常常听到一些声音,也常常会有奇怪的食欲。我想告诉父母,可每每要说出口了,却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当时不知,现在想来,应当就是我因体内藏有神国,已被多子菩萨深度污染,连自己内心的想法都会被悄无痕迹地改变。”
体内藏有神国?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可此时真切看到这行字,黎渐川依旧眉心一跳,脊背发寒。
“母亲是在我八岁时发现我的古怪的。
那是冬天,大年初一,下了大雪,早上要起得很早,蹚着雪去拜年。我赖床不想起,母亲把我拎起来,哄我穿衣擦脸。脸擦到一半,母亲突然尖叫起来,使劲扒我的眼皮。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询问,母亲不理,只不断问我有没有哪里难受。父亲听见动静也来了,也扒我的眼皮,扒完,没像母亲一样叫,却跟没了魂儿一样,不动也不说话了。
母亲掩面哭泣,不知为什么骂起父亲来。
我趁他们吵架,悄悄往水盆里看了一眼,没看到什么,只是眼珠子有点模糊,好像一个眼球里塞了好多黑漆漆的瞳孔一样。
可人的眼球里怎么可能塞好多瞳孔?肯定是我还没睡醒。
果然,我眨了眨眼,再去看,眼睛就正常了。
我兴高采烈地告诉父母,可他们却依旧一个哭骂,一个木呆呆。
当天晚上,父亲关紧了家里的门窗,躲在被窝里悄悄跟我说,多子菩萨是坏人,让我以后千万不能再信奉祂,只装个模样就行。
我当时不明白,但也听了父亲的话,可对多子菩萨的信仰,如何是说收回来就收回来的?
尤其是,我是多子神教的圣子。
很快,父母也发现了我不能完全主宰自己的这件事。
为了唤醒或者说是保持我的自我,他们找上了一个村子里最有本事的人,也是最可能为我们违抗多子菩萨的人,新来的主祭榆阿娘。”
这其中有榆阿娘的手笔,并不令黎渐川惊讶,算算日子,榆阿娘这时候确实是可能已到了欢喜沟,且成了主祭。
他只希望裴顺能点出一些榆阿娘的来历,可裴顺并未在此着墨太多,只简单写了两场谈话。
一场是榆阿娘与他们一家三口的,一场是榆阿娘与他的父母的。
在第一场谈话里,榆阿娘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一家三口,多子神教的圣子选拔只是一场阴谋。
多子菩萨成神后力量不稳,便创造了神国,以神国来稳定自身的精神状态。非特殊情况,祂不会降临神国,也不会通过神国真正降临人间。祂沉睡在其它地方,不在神国内,但神国却不能离祂太远,也不能在祂沉睡期间,失去养分,所以便需要一个容器。
所谓圣子选拔,选的便是神国的容器。
裴顺出生前,父母定下的名字并不是裴顺,只是在成为圣子后,才被神教取名为顺。
这也是因为“顺”就是开启神国大门的钥匙。
依多子菩萨的特性,神国在裴顺体内,大概率就是在腹腔内,神国的大门也存在于此。而门有门锁,锁的表现形式便是多瞳,寓意多童,顺字为钥匙,便也是柔顺、和顺、孝顺之类的含义。
能听到奇怪的声音,八成便是神国内的声音,能感知到奇怪的食欲,也八成便是神国驱使,因为神国需要人的血肉灵魂供养,可不能一直饿着。
至于自我。
成为了神国容器,裴顺就连人都不是了,又能谈什么自我?
“他不是你们老裴家的孩子,而是多子菩萨的神国,你们要这样想才对。
榆阿娘便这样对我的父母说。”
可这样的说法,裴山和赵月华又怎么能接受?
他们又惊又怕,回过神来便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磕到头破血流也不肯起来。
裴山说他知道榆阿娘来历不凡,便是多子与福禄也有所忌惮,神国容器一事榆阿娘若肯,必定有办法,他不求榆阿娘冒着得罪多子的风险,把这法子平白送予他们,只求榆阿娘指条明路,他们愿倾尽家财交换。
榆阿娘却不要裴家的钱财,只说要裴山为她办一件事。
裴山问也不问,便直接应了。
榆阿娘也爽快,遣走裴顺后,便告知裴山夫妇一个法子,可保裴顺在神国之下,亦自我精神不灭。
这便是榆阿娘的第二场谈话。
裴顺当时并不在场,是事后母亲告知他,他才知晓的。
在这场谈话里,榆阿娘提出的条件是让裴山自戕,然后以她的秘术潜入多子的神国无忧乡,无她允准,不得出来,能潜伏多久便是多久。
而她告知两人的法子,便是让两人以裴山这个孕者的皮为主皮,赵月华这个令孕者怀孕的母亲的皮为辅皮,制成一块裹尸布,让裴顺贴身裹着,日日不可离身。
裴山夫妇得了主意,便带着裴顺回了家。
没多久,裴山便告诉裴顺,说爸爸要出远门,可能好多年都不回来,又拖着他,给他讲故事。
“父亲讲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的故事。
当时我不懂,只当寻常故事来听,后来才知道,这个故事,讲的便是多子与福禄。
父亲说,因道微真人批言,三年之内,此地将有神明降世托生,所以欢喜沟初开时,村内于生子一事上非常勤快,接连不断地诞下新生儿。
但新生儿再多,却也没用,一年又一年,孩子生了不少,可村内却始终不见所谓神明降世才有的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