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监视 下(316)
“谁知道呢,”老兵耷拉下眼皮,“兴许本来就不是凡人,而是妖魔,也兴许先前是凡人,可后来得了什么奇遇,不一样了吧,要不然从前那么多年,怎么不见祂们和朝廷叫板?死而复生……这要是真的,他们怎么对这村子的模样视而不见?你没看见那户打算吃饭的人家吗?碗里的汤都还泡着人眼球……”
小兵大概是想到了那场面,面色有点发白:“那……那陛下这次上山,岂不是很危险?要是出了什么事,可要怎么办……”
“慎言!”
老兵瞪过来一眼:“这话让统领听去,非治你的罪不可!咱们当手下人的,就做好手下人的事儿就行了,上面的事儿少管。”
说完,他又像说服别人,又安慰自己一样,补了一句:“陛下毕竟是陛下,怎么可能不作任何准备,就这样独自上山……我听说陛下离京前遣人去过岭南,请来了一位大巫……”
黎渐川躺尸在旁,静静听着,想起了他在张秀兰的十胎劫里听说的欢喜沟阴阳子的事。
欢喜沟阴阳子。
一说是两百年前文宗不仁,为以巫术弑神而屠了欢喜沟,两神又用神通复活村民,可因两神不掌生死轮回,所以这复活不完美,村民处阴阳两界之间,便是阴阳子。
二说是两神未曾逆转生死,而是陷入沉睡,记忆里仍保有欢喜沟皆死人的印象,所以后来定居欢喜沟的活人便是神明眼中的死人,活也便不是活,所以称阴阳子。
而眼前这一切,不就正对应这阴阳子的传说吗?
只是历史果然是任人装扮的小姑娘,此时他所见的若就是当年的真相,那流传到两百年后的,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便都称不上完全真实。
第467章 有喜
文宗在多子山上待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黄昏时分,才有些蹒跚地下了山,带着满面的苍老与疲惫。
等得焦急的统领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迅速护卫着文宗入了营帐。
整支军队也不再散漫,立刻整肃起来,戒严的戒严,巡逻的巡逻,令行禁止,井然有序。
黎渐川和妇人这两具尸体早就被从山路上清理到了旁边的林子里。野草极高,遮挡了黎渐川的视线,让他难以看清山脚下营地的情况,只能瞥见一些类似文宗的显眼身影。
黎渐川不知道文宗和两神谈得如何,但能猜到他们大概率还未谈崩,因为文宗并没有立即拔营起寨,仓皇逃离欢喜沟的举动,也没有整起旗鼓,带兵讨伐两神的打算。
可既不打,也不逃,反而继续停留在欢喜沟,又是为什么?
他们谈了什么?
两神想要什么,文宗想要什么,这种暂时的平静又能维持多久?
黎渐川对这场两百年前的历史真相充满了好奇。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这一晚无星无月,只有无边的黑暗自四面的群山而来,浓重稠密,宛如黑云压城,吞噬一切。
黎渐川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子夜将近,一片漆黑中,营地的人声和火光都渐渐消失了。
除中央空地上一堆要熄不熄的篝火外,整个营地再无一丝光亮,几乎完全浸泡在了幽深的黑暗里。零零星星地,有极轻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响起,一些人影在黢黑的阴影里晃动着,像是在忙碌什么。
不知是借用身份的问题,还是这黑夜的问题,黎渐川的视力无法穿透这黑暗,看清营地的动静。
只是模糊地,他辨出了文宗的身影。
比起之前,文宗身旁除统领外,还多出了一个个子极矮的人。这人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从头盖到脚,什么都没有显露出来。他是从文宗的车辇上下来的,似乎一直隐藏其中,直到此时夜深人静,才悄然现身。
黎渐川看这神秘模样,怀疑这人就是老兵含糊不清说起的岭南大巫。
很快,在军队士兵悄无声息的动作下,一座不知以什么搭起的、形状奇特的高台造好了。
疑似大巫的人见状,终于发出了营地内的第一道人声。
“皇帝陛下,我需要再问一次,你确定自己在多子神庙内留下了那些蛊虫,对吗?”他的声音嘶哑异常。
文宗道:“是的,朕亲手所放,亲眼所见。”
“眼见不一定是真,耳听不一定是实,”大巫道,“但事已至此,我们别无选择。只要那些蛊虫顺利潜进了神庙,神庙内又确有多子与福禄二人,迷障便能生效,让他们无法发现我们在此处的祭祀。但若那些蛊虫未能成功,迷障不在,一切便难说了。”
文宗道:“祭坛已成,他们还未发现,应当便是迷障生效了……大巫,时间紧迫,切勿瞻前顾后,速速开始祭祀吧!”
“只要成功勾连天外,请来斩杀,莫说区区两个妖魔怪物,便是真神,朕也不是不敢一屠……”
大巫闻言也不再多说,只叹了口气,登上了祭坛。
到祭坛上,他解下斗篷,露出身形,却并非是个个子极矮的人,而是一具人身上长了一颗巨大的石头。
这石块作成的头颅太过沉重,日积月累压垮了人身的骨骼血肉,令其畸形异变,缩成一团,故而斗篷一盖,看起来便像是个矮人。
这异状在隐约的火光中显现,将周围的将士吓了一跳。
有人没忍住,低叫出声,文宗立刻转头看去,神色前所未有的凶狠阴冷。
不等文宗下令,统领便快速一刀,将出声之人削首。
鲜活头颅滚落在地,四周一时悄寂无声。
人身石首的大巫并未受到下方血腥的影响,他自顾自地跪倒在祭坛上,从怀里取出一面圆若玉盘的镜子,摆在前方,刺破手指,以血在镜面上画符。
黎渐川见状,心头便是一跳。
玻璃镜?
按这个副本世界的历史,玻璃制成的镜子是从夏国初期才开始出现并普及使用的,此时是大羿末年,距离玻璃镜出现应该还有二三十年,无论是欢喜沟的村民还是京城里的贵人,目前使用的都仍是铜镜。
可眼下,这位大巫手中捧的,却实打实是一面玻璃镜。
这是怎么回事?
黎渐川疑问丛生。
但周遭人,包括文宗在内,都并未对这玻璃镜作出什么异样反应。
因为不知何时起,他们已全神贯注地将目光凝在了祭坛上,脸上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了相同的惊恐与狂热之色。
在晃动的晦暗火光里,一眼望过去,就好像看到一把无形的刻刀,将一副表情一刀一刀雕刻到了无数张不同的面孔上,令它们相同而又迥异,透着恐怖谷般诡恶邪异的感觉。
大巫将头抵在镜前,开始低语。
这语言像是某种难以理解的方言,又像是某种完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异种语言。
它低低地扩散着,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随之诵念。
大巫拖着他沉重的石首回头,文宗像是受到指引,向前迈步,拔出匕首,就要割破手掌,将鲜血洒向祭坛。
然而,却有另一只匕首比他更快。
一直忠诚护卫在文宗身后的统领一个箭步,便冲到了文宗背后,以一只藏于袖中的匕首捅穿了文宗的后心。
“王成!”
文宗转头,难以置信,惊怒交加。
被称作王成的统领脸上浮现出好似极力挣脱什么的挣扎扭曲感,他一刀刺中文宗,却并未退开,而是又抬臂一绞,狠狠勒住了文宗的脖颈,并不打算给他一丝一毫存活的机会,果断而又疯狂。
骨骼咔咔作响声中,王成眼里滚下两行热泪:“陛下……不可再执迷不悟了……”
“您宁可相信所谓的天外上神,也不愿意相信天君与菩萨,这是何等的愚蠢呐!天外上神真假不知,全是这妖人满嘴胡言,天君与菩萨的神威却就在眼前,您却视而不见,非要与神作对,这岂能有好下场……陛下,臣今日弑君,罪该万死,但臣半点不悔!”
“世道艰难,唯有神明才能救世人出苦海,臣不能,陛下亦不能,臣绝不能容许任何人对吾神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