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76)
四人队伍立即变成十人,顺着冰河往前穿行了十里路,一众人停下休整。休息期间,叶长岐却发现远处有什么东西停在冰面上,于是起身走去。
只见一匹白马卧在江面薄冰上,马身油亮光滑,通体雪白,毫无杂质,马背上的鬃毛一绺一绺有序地垂挂下来,蓝黑的眼睛静静地观望着叶长岐。
叶长岐缓慢靠近白马,见它温顺地垂下头,强劲有力的马腿上染着血迹,估计是受伤了难以动弹。
“大师兄,怎么了?”
许无涯很快赶过来,进入冀北后他换上了繁复厚实的御寒衣物,衣领边嵌着一圈雪白毛领,并不臃肿,只显得异常矜贵。他将佩剑收回袖里乾坤,背负着涎玉风雷琴。
在路上,叶长岐告诉许无涯,他与云顶仙
宫夜见城的关系,所以这盏琴中剑自然归许无涯处置。
那时许无涯一言不发地听完,手指拂过轻轻颤动的琴弦,虽然一时间难以接受,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涎玉风雷琴收藏起来。
“这里有匹受伤的马。”
参宿也慢悠悠跟了过来,他十分畏寒,走动时将双手缩进斗篷中,只露出一双异瞳。叶长岐还注意到他腰间斗篷微鼓,扭转身体时,一截长长的法器便会从绒毛斗篷中露出来,琴头顶端被雕成月亮型,木制的琴杆上雕有龙纹。
参宿注意到他的视线,大方地掀开斗篷,露出里面半人高的天琴法器:“御兽天琴。”
那张天琴虽然琴杆细长,琴筒却是个厚重的半球状,竹制的琴码,张丝弦。
“这匹马马蹄受伤,并无大碍。”参宿将斗篷放下,立在岸上避着寒风,“不必管他,他的主人自会来接他。”
许无涯好奇提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可是驯兽师。”参宿打了个喷嚏,不由得裹紧了斗篷,“嘶……冀州太冷了,还是南荒气候宜人。”
“既然南荒这么好,你到冀州做什么?”
参宿说:“去参加天宫院主人的合籍大典。这届天宫院主人挺有意思,主动入世,那我不得去见识一下?”
叶长岐闻言直起身:“参宿前辈,天宫院向来避世不出,只是不知若选为天宫院主人,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天宫院为阵修宗门,他们先人为掌管二十八宿的星官司天,观星辰,推演九州天机,从不干涉世事。每一任天宫院主人自幼时便会被送入天宫院的主殿,殿中有九州沙盘与九野星宿,小宗主会被留在殿中,日日推演天机,预测九州浩劫。”
“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小宗主只得寸步不离天宫院主殿。世人皆知推演天机会折损寿命,一旦被选为天宫院主人,寿命便与九州相通,只得没日没夜观星推演,直到寿命耗尽,才可魂归天地,离开天宫院。”
参宿走到受伤白马身前,那匹白马朝着他垂下马头,十分驯服,参宿便撩起衣袍蹲在白马面前,从斗篷里伸出冻得僵硬的手掌,哈了几口气,掌心亮起温柔的光芒。
参宿将手掌按在白马受伤的地方,缓慢治愈白马伤势,继续说:“是不是觉得天宫院主人至死都不能离开天宫院很悲凉?其实,最难熬的不是一人在殿中度过漫长岁月,而是自始至终作为局外人冷眼旁观着世事变迁。”
“据我所知,天宫院主人观测九州,上至九州大宗,下至草木之心,都会在九州沙盘中出现,而那个倒霉的宗主,只能眼睁睁看着九州世人过他从未体验过的生活,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只能看着旁人演绎,自己无法体会。”
参宿冷笑一声:“像不像傀儡术中的傀儡。出生为了推演九州浩劫,活着为了观测九州世事,死了什么都不是,更没人记得他存活过。”
他就好比是一具没有心的傀儡,只能日复一日推演。
后来他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又或者是因为九州沙盘上呈现的景象动容,再也无法忍受远离人世,无情无义地活着。
于是,他随手捡起一柄器物,将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对的九州沙盘砸得四分五裂,从九州各处传回来的纷繁杂乱的画面尽数消散。
少年踏过散落的碎块,高高举起那把不知名的剑器,一剑劈开天宫院的大门。
他说,天宫院无情,我有情。
天宫院不能救助世人,我去救。
天宫院不入世,我入!
于是,他持剑入世,由星君一转成为剑尊。
所以并不是冷开枢不满成为什么星君,而是他无法做到旁人受苦而自己无动于衷,他无法做到高高在上目睹着世间善恶,却无人维持正义。于是冷开枢成为了那把维持秩序的剑器,以身为剑,平定邪魔妖道。
叶长岐胸中热潮翻涌,竟然顾不得礼仪,直接折身跑走:“失陪!”
他越跑越快,居然用上七分灵力,锦靴踏起层层雪浪。
冷开枢立在一株雾凇下,正在观望晶莹剔透的枝干。
“师尊——”
叶长岐喊了一声,冷开枢转过头来,见他风急火燎地冲过来,淡定地摊开了手就要接他。
叶长岐冲进他的怀里,双臂紧紧地勒住对方,语调颤抖地又喊了一声:“师尊!”
以身为剑,以剑为师。
叶长岐想到的,却是他在天宫院中的时日——独自一人消耗着寿命预测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九州浩劫。亲眼目睹各种无常世事,却做不到冷心冷情地独善其身。
冷开枢那时定是煎熬又痛苦。
他做不到全然舍弃,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在旁观的同时,思索着那些故事,倾羡着故事中的主角,期望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故事中的一员。而面对那些令人愤怒、扼腕叹息的世事,他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焦急地想要持起手中器物去捣灭为恶者。
他有情有义,他不是傀儡。
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是冷开枢。开枢星君。九州剑尊。
“师尊!我喜欢你!”
他是叶长岐会心疼的人。
第五十七章 天宫院(二)
冷开枢察觉了他异常的情绪, 温柔地抱着他:“怎么了?”
叶长岐心中思绪万千,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解释,只能又用力地抱了一下自己师尊, 轻轻咳嗽一声,才退开了一些, 因为快速奔跑吐出热气, 面颊上晕着抹薄红,笑道:“师尊,我只是很想抱你……”
叶长岐朝周围望了一眼,确认无人望向二人方向, 推了一把冷开枢, 将他按在覆盖着冰雪的雾凇枝干上。
自从在药宗亲热过后, 两人便没有机会再接触对方,叶长岐此时心神动摇, 忍不住五指嵌入自己师尊的指缝, 与他十指相扣,手腕上缠绕着冷开枢的白发。
他凑过去, 用鼻尖蹭了蹭冷开枢的挺拔的鼻尖,悄声说:“师尊,我好喜欢你啊。”
冷开枢闻言嗯一声,白发下的耳垂却透着红。叶长岐敏锐地发现了, 捏着他的耳垂,似笑非笑。
他发现了什么?原来师尊也会害羞。
叶长岐正想凑过去啄一下对方的唇, 感受一下上面的温度,却听见雾凇后传来噼里啪啦的枝桠断裂声, 他当即松开冷开枢,恭敬有礼地退开两步, 带着笑朝着雾凇后走去。
雾凇后不是别人,而是一脸莫名的路和风。
“师尊,大师兄,你们在做什么?”
叶长岐:“……”
如果他说,他在尊师重道,路和风会不会信?
“和风,你在这做什么?”叶长岐选择转移话题。
路和风果真被转移了注意,认真回复大师兄的问题:“参宿说我们误入了阵法,一直在原地打转,需要请师尊去破阵。”
参宿作为驯兽大能,自然能凭借自己的能力破阵,请开枢星君过去不过是托词,估计有了什么别的发现需要冷开枢配合。
冷开枢从雾凇后走出来,叶长岐见他衣摆还残留着冰霜,忍不住伸手将霜花弹去。
冷开枢斜睨他一眼,在宽大的袖袍下捉住叶长岐不安分的手掌,牵着他,两人就这么暗中牵着手走了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