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剑(20)
有一日,画舫中来了一位乐修。乐修初闻歌声便潸然泪下,当即举杯和之。莺娘闻他歌声沧桑,如同茫茫江水一去不返,顿时心生好感,两人一唱一和,唱尽曲谱上所有的曲目。当日,莺娘便与乐修秉烛夜谈,互为知己。
岁月流转,莺娘与乐修结发为夫妻,莺娘诞下一子,生活美满。
变故发生在莺娘之子满月时。
那年乐修受宗门所召去寻找一种名器,名器在徐州外茫茫海域上,乐修一去不返。他离开的第一年,莺娘常常抱着婴儿站在云顶城的渡口眺望大海。
等了足足一年,乐修仍未归。第二年冬天时,莺娘相思成疾,一病不起,但又需要照顾将将两岁的孩子,于是便回到画舫上唱曲。
可惜时过境迁,名声不复,再加上莺娘虽然仍有一副好嗓音,但已不是当年那位身姿婀娜的少女。听曲的客人见她面容憔悴,人老珠黄,还背着一位幼童,当即扫兴离去。
画舫不愿再收留莺娘与孩子,只送了一条飞鱼舟打发她。莺娘没了恩客,便没钱治病,也无力抚养幼子。这时有一位好心客人提出,可以将孩子藏在飞鱼舟的甲板之下。
飞鱼舟为凡间的一种小舟,船身为梭形,张开木条制成的方形两翼,船舱狭窄,只容一人屈身坐立。甲板之下藏一个两岁孩童绰绰有余。
莺娘白日接客唱歌时将两岁孩童藏在狭窄的甲板下,嘱咐孩子不能哭闹。她原本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那孩子真与普通两岁孩童不同,不哭不闹,反而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着莺娘,然后乖巧地笑起来。
莺娘在甲板上开了一道缝,方便观察孩子情况,等客人一走,连忙将孩子从甲板下抱出来喂食。
就这么过了两年,孩童一如既往藏在甲板下,忽然又来了一群乐修,说莺娘是难得的音修,要将人带走。
孩童见自己母亲要被带走,连忙从甲板下钻出来,乐修们一惊。又见这小孩别的不说,就是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眼尤其灵动,焦急说话时,声音虽然还有些奶声奶气,听了却叫人清心静气,原来也是位音修。
于是便将莺娘与孩子一同带走。之后乐修说要教授孩子发音修炼,于是将两人分开关押。
白日里让孩子在黑屋中唱歌,若是唱不好便用竹条抽手背,若是发音不准,便抽孩子的喉咙。隔了几月,乐修们说孩子无法唱歌,不是音修的料,于是将人送走了。
却没将人送回画舫,原是手下的人将孩子梳洗打扮后,发现这孩童模样粉雕玉琢,宛若仙童,于是转手将人卖了。
再然后,那孩子逃了出来。
他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了剑修。剑修原本正在同身边的少年说话,被撞了还愣了愣,诧异地望向孩子,见这幼小的孩子蓬头垢面,身上无一不是伤痕,如今瑟瑟发抖着,似乎怕自己出手打人,于是蹲下身,轻声问,你怎么了?
追孩子的家丁冲了过来,就要当着剑修抢人。那孩子剧烈挣扎,朝着剑修喊了一声,救我!
声嘶力竭,如同鬼哭狼嚎。
孩子的嗓子已毁。
但是却在喊,求求你,救救我!
剑修面色一沉,抽出剑,同抓人的家丁说,他不愿意同你们走。请你们放开他。
家丁恶狠狠地说,你是谁!少管闲事!这小孩是个杀人犯!杀了我们家主,我们要将他送去陪葬!
剑修只答,我是罗浮山宗大师兄叶长岐。这孩子撞到了我,我需要让他赔偿我的衣物。
对方哪管这么多,一个巴掌打得孩子没了声。
剑修将长剑一横,眸露冷色,说,这人,归我,他的事,我偏要管。
“我现在还记得大师兄你说的那句话呢。”许无涯歪着头打趣他。
叶长岐没有答话,当年他将许无涯捡回宗后,许无涯便发了烧,烧得很厉害,他连忙去请开枢星君救治,没想到开枢星君花费了整整三日,才将人救回来。
许无涯醒来后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只戒备地打量着每一个人。这种情况是六师弟路和风入宗后才有所好转,只是叶长岐再问许无涯当年的身世,对方仍然不肯告诉他,偶尔还会笑吟吟地说,自己烧糊涂忘记了。
许无涯没忘,从没忘过。
许无涯说:“大师兄还记得我八岁那年失踪吗?我一个人去了徐州,我去找了那条画舫,没人知晓莺娘这个人,也没人知晓她还有个孩子。”
过往在岁月中消失,悄无声息,了无踪迹,许无涯兜兜转转,发现自己无处可归。
他茫然地走到徐州海边,被从移山填海术中赶来的冷面剑尊拦住,对方说,你的师兄们很担心你,正到处找你。
许无涯,你要不要和我回宗?
许无涯惊诧地望着对方。
剑尊缓和了语气,又问了一遍,许无涯,你可愿随为师回去?
回哪?
罗浮山宗。
为什么?
因为,你的师兄弟们在等你。
因为,你是我徒弟。
“因为还有人在找你,在等你回去,因为我是他徒弟。那位,便是同我这般说的。”许无涯说。
叶长岐还没回话,房门被砰的推开,夜风涌进室内,许无涯打了个冷颤,两人向外望去。
路和风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白云边,他周身都是凉的,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路和风脸色有些苍白,更多的是冰冷,像是一块风雪中的枯木。
他说:“大师兄,你出去。”
声音有些沙哑,似乎还挺平稳。
叶长岐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门,路和风便走进屋内,先是稳重地走了两步,忽然将那坛酒一丢,酒坛落在地上四分五裂,醇香的酒液迸溅,流淌了一地。
路和风快步冲到许无涯的面前,一拳打在他脑袋旁的椅背上。
他的眼中带着汹涌的、让许无涯心悸的怒火,咬牙切齿地说:“许无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无涯被他吓了一跳,惊讶问道:“你能听见了?”
路和风带血的手揪住他的衣领,气势汹汹地说:“你当年和我说,你出门迷了路!你骗我!”
许无涯哑了声,想握
他的手腕,却又不敢招惹怒火中的路和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路和风又问了一遍。
许无涯无奈地说:“我告诉你什么?”
“你的身世,你是音修,你被他们打、被卖……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无涯原本想说,因为告诉你也没用啊。但烛火猛地一窜,他看见昏黄的火光中路和风的脸,冷若冰霜的脸带着怒火,眼中含着泪。
他就说不出口了。
路和风将他视作亲师兄,是真的在乎他的。
许无涯心头一涨,五指攥成拳,苦涩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腕:“怎么告诉你,是该告诉你那甲板下很黑,莺娘的歌声很美,还是竹条抽咽喉时很疼,说不出话时我很难过?我该怎么告诉你,和风?”
他轻轻地问,像是叹息:“我该怎么告诉你啊,师弟。”
第十七章
难道是叫他将那些日子再回忆一遍,告诉自己最小的师弟,说,我过去不好,遇到很多讨厌的人。说,路和风,我可能哪天发了狂就做个恶人。
就像当年杀了那个家主——告诉路和风他从小就是手染鲜血的畜生。
许无涯不愿意。
他将阴暗的过往埋藏在心底,以冷漠对待世人,只想着就这么一辈子。
……
有一日,瞻九重中多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
那孩子先在瞻九重主室的梁柱后歪着头偷看他一阵,怀里抱着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木剑,然后瞪着大大的眼睛,问他。
你是我第几个师兄?
许无涯不搭理对方,小孩就嗒嗒地跑过来,费劲地勾到许无涯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
哥哥,你是不是受了伤?
小小的师弟昂起头问。
哥哥,你疼不疼?
那声音很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和属于幼童的温柔。
许无涯或许没听过这么温柔的声音,又或者是没人问过他疼不疼,所以没有甩袖推开对方,只阴沉地盯着他,思考着这古怪的孩子从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