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179)
“府青是谁?”涟绛听他似是要说起旧事,缓声问。
扶缈摸着胡子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叹息后说道:“府青、春似旧以及悯心都与女娲、伏羲和盘古一样,是天地混沌之初便出现的神,无人知道他从哪里来。”
涟绛:“你是天道。”
“是,”扶缈仰首一笑,苍老的双眼稍稍眯起,“老夫确是天道,但小公子有所不知,天道也是女娲娘娘所造。”
涟绛怔愣住,俄顷才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捏泥造人,而天道生而非神,起初也只不过是众多泥人中的一个。
“天地混沌初分之时,盘古分离天地二界,却未分三界,是以女娲娘娘捏泥造人后,人神妖不分好坏,共居一地。
后来共工与颛顼争夺帝位,撞倒不周山,天地开裂,娘娘炼石补天,伏羲大帝渐渐意识到众生若再杂居一处,势必还会再现不周山倾之景,便持天斧斩分三界——上为天,居神佛;中为地,居凡胎;下为冥,居鬼怪。
此后神佛、凡人、妖魔各司其职,互不干涉,三界安宁太平。”
谈及旧事,扶缈明显地松懈下来,半闭着眼似在回想。
“起初三界中并无那么多神佛妖魔,九重天寂静,冥界更是冷清,娘娘与陛下便造神造魔。
而老夫少时天马行空,曾孜孜不倦地在石上刻下千万神佛妖魔相。
女娲娘娘游历世间,瞧见那面石壁以后,便问老夫可愿意让石上众生相成真。老夫自是一口答应。”
扶缈缓缓眨眼,眼底多有得意。
“那之后女娲娘娘施法将那石壁变作了一卷书册,并带老夫到九重天,老夫也因此结识府青、春似旧和悯心。”
扶缈说完,长叹一口气,随后揉着膝盖道:“老夫问过女娲娘娘,也问过伏羲大帝,这三人究竟从何处来。但娘娘与陛下都只是一笑而过,并未告知老夫他们的身世。”
涟绛侧耳听着,摸不透扶缈是当真不知,还是有意隐瞒。
但无论如何,涟绛都问道:“观御是府青,对么?”
云沉闻言一惊:“怎么可能?殿下......”
“云沉,”扶缈轻拍云沉肩膀,微微颔首,“太子殿下确是府青。”
即便早有预料,但真正得到肯定的答复时涟绛依旧有些出神。
春似旧想杀的人,从来不是玄柳。
而是府青。
春似旧说得不错,他愚昧无知,可笑至极。
他为虎作伥。
扶缈看穿他心中牵念之事,沉思片刻道:“金迦印下无生魂,但有死魂。而死魂经琉璃灯照拂,能生新魂。”
“死魂在何处?”涟绛问。
扶缈答:“虚无之境。”
他停顿片刻,思索后补充道:“虚无之境不在三界之中,此间唯有奉曈箭,能启入口。”
涟绛似是早已料到,神色格外平静地等他接着往下说。
“奉曈箭,”扶缈沉吟片刻,偏头望向窗外,“八尾制长弓,半心作奉曈。”
“小公子,他能不能回来,全在于你。”
第142章 重病
苍老的声音飘飘忽忽地落入耳中。
闻声之人缄默不语,睁开双眼但眼前漆黑无光。
扶缈望着他,再次轻声叹气:“此事不急。断尾之痛非常人所能承受,而你身上伤还未好,最好不要冒然涉险。”
涟绛无甚反应,似是没有在听。
云沉知晓涟绛性情,疑心他冲动之下会强撑着割断尾巴,连忙道:“小公子,切不可心急,殿下是为了你才......你若是有什么好歹,只怕他会伤心。”
涟绛听着声音朝云沉所在的方向微微抬头,眉头轻皱。
而云沉愣了一瞬,才悟出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都不合适。
断尾制弓,剜心做箭。
这已经足够让会心疼的人哀痛欲绝。
思及此,云沉急匆匆摆手想要解释:“小公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知道,”涟绛明白他的担心,未作为难,只是嘱咐道,“还请二位,莫要让他知晓此事。”
扶缈与云沉相视一眼,颔首应下。
涟绛周身疼得厉害,扶缈与云沉走后他借着酒意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再醒时留下书信便只身一人去往人间,这时方知原已过去半年。
他知自己在梦里陷得太深,但未曾料想竟有半载光阴。
天河一战过后,河水干涸,河中烈火经久不息,任谁都无法扑灭。
世人都说,自人间仰首望去,那道日夜挂在天空东南面的红霞便是天河。
这半年里神族与魔族歇战,世间有传闻称九重天的太子舍己救世,与邪魔涟绛同归于尽,是个救世的大英雄。
又有人说天帝玄柳大义灭亲,宁愿牺牲太子也要将那魔头斩杀,是位难得的明君。
人神二族为观御立丰碑,碑上刻金色颂文,字字句句皆道他英勇无畏,博爱无私。
街头巷尾嬉闹的小孩嘴里唱着颂词,一边将太子高高捧起,一边将邪魔踩得体无完肤。楼里说书的先生情绪激昂,说到战时太子义无反顾拽着那魔头投身火海,激动到面颊赤红......
游荡在这世间的人从来只听别人说,从不求证真假。
涟绛去了丰京,抵达城中时正巧遇上丰京百姓拜神,街头巷尾都漂浮着浓郁的香火味。
满城百姓跪在狭窄拥挤的小庙里,无论男女老少,手中皆捧着信香,脸上神情即是欢喜又是虔诚。
涟绛挤在人群末端,扑面而来的香火气息熏得他脑袋发昏,烦闷间心底竟生出一些莫名的滋味。
他们信神、求神。
但神从来不会低头看他们一眼,神从来都视他们如弃子。
一群蠢货。
涟绛面色不虞,心里一口气不下不上堵得发慌。
偏巧有人在这时不长眼地踩到他脚上,又飞快跳开,急匆匆地躬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地实在太挤了些,我不小心才踩......”
少女边说边抬头,瞧清涟绛面容时心里不由惊叹——这世上除了小师叔,竟然还有这般好看的男儿!
......可惜这人脸色铁青,白浪费了这副好皮相。
涟绛无心理会她,绕开她抬脚便走。
她稍微一愣,连忙追上前,语调格外热情:“公子也是来拜狐神的吗?”
“不是。”涟绛心中五味杂陈,答得飞快。
但他刚走出两三步复又猛然驻足,惊疑不定:“你方才说,拜狐神?”
“对啊,”少女稀奇地打量他,未见过这般不知事的人,“你不知道吗?狐神可是救了丰京的大英雄!”
涟绛诧异之下隐觉心酸,再三确认:“你们拜的......不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而是不知姓名的狐神?”
当初他以法相驮城闯出血海的痛楚刻骨铭心,而慌乱中见证满城百姓被屠的愧疚也始终镌刻于心。
但三界众生都道他屠城。
丰京的百姓,也该恨他才是。
“谁说不知姓名了?”少女娇俏地笑起来,揪着垂在肩上的发辫把玩,“花迟神君可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野神。”
话音渐落,涟绛心绪随之渐平。须臾间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死寂如冬日结冰的湖面,不显半分悲喜之色。
少女盯了他片刻,总觉得他有些怪异,但具体是何处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于是只当遇上一个生得俊俏的怪人,捧着信香瘪瘪嘴蹦跶着挤入乌泱泱的人群。
涟绛呆愣原地,良久,才呼出一口气摸索着折身离开。
他隐姓埋名在丰京城住了三个月,待到年末大雪封山,冰封万里,伤痕累累的身子才总算是痊愈。
这期间云沉来找过他几回,有时拎着酒,有时提着鱼,像寻常百姓一样出没于世间。
但酒不是寻常的酒,而是长生殿桃花树下埋得美酒;鱼也不是普通的鱼,而是长生殿清池里捞的鱼。
这些都是月行托云沉带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