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175)
“能入寒潭者,黯然失神者。”
对岸倏然躁动喧闹起来,涟绛从纷乱的心绪中回神,扭头便见玄柳疾步奔至河边,额前冕旒摇晃的厉害,显是再稳不住心神。
跟随玄柳前来的天神人数众多。涟绛潦草扫视一眼,猜想九重天稍微有些名号的天神大都已聚在此处了......只除一人未到。
他不由得轻笑一声,但眼神冷漠不掺半分笑意。
“玄柳,”魔骨直勾勾注视着对面的人,头顶黑压压的云层映入他的眼底,愈加衬得他眼神阴翳,“好久不见。”
玄柳闻声猛然抬头。兴许是回忆起先前血漫九重天的惨象,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魔骨未漏看他的神情,当即放声大笑:“玄柳啊玄柳,没想到,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胆小懦弱。”
玄柳敛目,藏起眼中滔天的恨意以及隐约可察的惶恐,稳声道:“春似旧,你烧杀抢掠,恶事做尽,今日竟还有脸敢来见孤!?”
闻言,涟绛怔然,众人亦是有片刻呆愣。
量是此间无人知晓,魔骨竟是春似旧——曾与女娲月下饮酒,同盘古共生于混沌之中的天神春似旧。
“你......”涟绛欲言又止,想问又觉不必再问。
传闻中春似旧天资聪颖,刚过百岁便已能独当一面,化神成佛,但不知为何,即将化佛时他竟然自断佛骨,投身人世。
是以天道震怒,罚他永坠阎罗。
此后三界中再无春似旧,再无百年成佛的才人。
春似旧看穿涟绛心中所想,斜乜着眼睛道:“两千七百四十九年前本尊真身被烧毁,从那以后,本尊便只能借九尾狐之身出入三界。”
“谁烧的?”涟绛问。
春似旧沉吟片刻,答:“忘了。”
涟绛微抿起唇,两千七百四十九年前的事他并不清楚,但那时人间确实发生过一场大火,从南海烧到北山,烈火所过之处大地荒芜疮痍,寸草不生。
“一派胡言!”玄柳却在听完春似旧的话以后勃然大怒,怒声质问道,“当年分明是你作恶多端,妄想偷盗悯心魂魄,光熹大帝才将你的真身埋入地底,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有所悔改!”
光熹是先帝之父,玄柳祖父。
亦是悯心的小徒弟。
“光熹,”春似旧轻叹一声,像是这时才想起还有光熹这个人,“光熹也是蠢人一个,亏他还以为自己做了天帝便离成佛不远了,独独不知天帝才是最难成佛之人。”
涟绛听着两人谈话,揣测出些许过往。
悯心与春似旧关系甚好,而光熹是悯心徒弟, 想必也是认识春似旧的,故而才会在多年后认出春似旧。
但涟绛琢磨不透,光熹为何要杀春似旧,先帝与玄柳为何也执着于杀春似旧。
若说因春似旧是魔,所以要赶尽杀绝,那早在春似旧下落不明时众神便该合力找到他,将他斩杀。但光熹找到春似旧时,似乎并未直接朝他动手,而是等到春似旧偷盗悯心魂魄时,才率诸神毁他真身。
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涟绛正想的出神,天河对岸再次躁动起来,而春似旧轻啧一声,道:“棘手的来了。"
涟绛身子微僵,抬头果真见观御大步走来,众神纷纷让道。
他们隔着天河遥遥相望,心绪摇曳不停。
“你跟来做什么?”玄柳瞥见观御的身影,不由冷哼出声。
观御望着涟绛,看着那张一分为二的脸,看到春似旧紧抿的唇线,却看不见藏匿在面具下的另外半张脸。
他定定注视着涟绛,并未回答玄柳的问话,而是朝着涟绛道:“涟绛,别做错事。”
涟绛目光微低,眼底映出翻涌的河水。
时至今日,观御竟还是看不清,还是觉得他所作所为是错。
“涟绛,”没得到回应,观御再次出声,“随我回去,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涟绛轻轻摇头,再次抬头看向观御时眼里多出几分悲悯——
观御一直都在囚笼之中。
一直。
说到底,他还是抱有天真的念头,以为玄柳当真会放过涟绛。
亲情有时真的格外奇怪,仅是血脉相连,便足以让人迷失。
他还是相信他的父亲。
哪怕这个父亲从来都只视他如刀剑,哪怕所谓的父亲从未分过半点爱给他。
涟绛忽然变得不确定起来,不确定观御会不会为自己的家人与他刀剑相向。
“玄柳,”须臾,涟绛别开眼,不再理会观御,“你不辨是非,为求权势肆意屠戮我九尾狐族上下数万余人,今日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春似旧早已没了耐心,闻言赞许地点点头,小声应和了句:“血债血偿。”
他一面说着,一面捏诀将面前众多捆绑在一处的天神推入天河之中,刹那间哀嚎声四起,但很快这些声音又被奔腾的河水吞没。
涟绛身后数万妖魔大军欢呼不已,似乎等这一刻已经多时。
而在这糟乱的声响之中,唯有观御一人声嘶力竭:“涟绛!”
但他什么也没能阻拦。
涟绛仅是微微恍神,紧接着便捏诀与春似旧一道将叫喊求饶的天神推入天河,冷声问:“你慌什么?”
“涟绛,”观御朝他摇头,眼底涌现悲伤,“别这样。”
涟绛有片刻愣神,随后轻声笑起来,说话时声音有点哑:“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低声下气求人的模样。”
可惜不是为你自己,更不是为我。
涟绛低头看向天河中扑腾的天神,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回拉锯着,难结痂的伤口在一点点加深。
“涟绛,”观御眉头紧拧,“春似旧只是在利用你,他......”
“太子殿下,”春似旧突然出声打断观御,脸色沉下去不少,“他们若真是善人,天河底下的佛便不会因他们而死,本尊与身后数万妖魔也渡不过天河。”
观御将目光转向他,眉眼冰冷:“悯心已死去多年,如今就算你用琉璃灯为他聚魂,借天地灵气唤他回到人世,他也撑不过半日。”
“是么?”春似旧一改先前冷脸的模样,眼中带笑,甚至哼起小曲,看上去心情愉悦不少,“本尊倒要看看,你说这话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臂,天河中冰冷的河水竟被他掀起数丈高,巨兽一般张着血盆大口意欲将河边奋力抵抗着的天神吞没。
玄柳遽然瞪大双眼,电光火石间他的身影已晃至天河之上,巨大的龙影咆哮而出,以身躯挡下以排山倒海之势倾倒而来的河水。
“无耻小儿,休想强渡天河!”
春似旧脸上的笑意刹那间退去。他紧盯着玄柳,再次不满受限于涟绛,扬手重又将高高掀起的水幕压下。
而涟绛察觉出他的不满, 思量片刻后稍微作出让步:“一起。”
这一回,两人合力下的攻势比先前更为猛烈。
饶是玄柳,也难以抵挡。
只见那巨龙在空中翻腾几圈,竟被河水冲散,溘然碎金光点四溢。
“父王!”观御面色不虞,飞身而上及时伸手扶住玄柳,这才让玄柳免于摔倒。
玄柳不领情,刚一站稳便甩手将观御推开,继而抬头怒视着涟绛似是要将涟绛生吞活剥。
涟绛不在意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脚下溺在天河中苦苦挣扎的天神。
他们求天河中的佛显灵,求佛出手相救。
佛无动于衷。
它低眉敛目,掌中菩提珠串随水流摇晃。
它分明已看见众生疾苦,却不救苍生。
含糊不清的呜咽声里,绝望的求救渐渐变成恶毒的恨意,丝丝缕缕朝着河底的佛像攀附而去。
而佛像岿然不动,任由怨恨与背叛将自己吞噬,甚至连神情都未有半分动容。
直到一个浑身溃烂的少年被扔入河中。他与旁人一样惊慌失措地求救,可是即便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仍旧虔诚叩拜。
涟绛望着这一幕,惊涛骇浪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