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日记本剧透之后(57)
而池淮左还在写。
「我从来没听过李路达这个名字,我这边没有证据可以让高集介入,只能从容岐入手。之前因为容岐,我调查了白桦树福利院,没有查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对李路达有什么印象吗?」
「没有。」池竹西写,「但我应该有,只是忘了,你记得我小时候有什么动静吗?」
“什么意思?”夏实在电话那头气笑了,“池淮左托梦告诉你的,我们两兄弟就是要不择手段了,管你做什么也要给他报仇?”
一边写字,池竹西一边说:“是,不管我做什么也要给他报仇。”
夏实:“你就不怕我把证据烂我手里?”
“你不会。”池竹西平静说,“我说过,夏实,池淮左能认识你们,真的太好了。”
夏实:“…………”
池竹西甚至能补全夏实的心理,“池竹西是个卑劣的人”,他甚至能把那些光是想起来都会会心一笑的温馨回忆变得不堪,拿这种不堪当作道德绑架的武器。
他不否认,自己的感言是发自肺腑的,现在的胁迫也是发自肺腑的。
正如夏实所说,他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手上空荡荡没有武器,只有满腔的惶恐和仇恨。你要他怎么保护自己,你要他怎么报仇?
——用卑劣。
漫长的寂静没有影响池竹西和池淮左的对话,日记本上很快有了回复。
池淮左:「你还带着我给你的护身符?」
池竹西摸索着对方赠与他的红绳,回话:「带着。」
池淮左:「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给你的吗?」
池竹西:「三岁左右?我记不清。」
新出现的字迹划痕很重,日记本原先就没剩下几页,每一笔一画都像是要将为数不多的纸页划穿。
池淮左:「不是三岁,是四岁,那个时候你出过一次意外。」
「在幼儿园放学的时候,你主动上了一辆套|牌车,老师比对过车牌号,又看你那么高兴,以为是家长那边换人来接,但那其实是绑匪。」
「绑匪要求一个亿的赎金,池樊川和安澜娅知道这件事后立刻报警,不清楚绑匪那边是怎么收到的消息,在报警后立刻失去了消息。」
「等到第三天,警方判断你存活可能性不大,你却完好无损出现在街上,被热心市民报警送到了公安局。我们问你发生了什么,你说有一个游乐园的大哥哥和你一起玩。你玩累了,说想回去找哥哥,他就把你丢在了街上。」
「记得吗,池竹西,你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经常问我和安澜娅,说有大哥哥想和你做朋友,隔天又哭个不停,说大哥哥不见了。我们决定让你忘了这件事,所以这么多年谁也没再提。」
池竹西想不起来,但他将日记翻到前面,在池淮左之前的日记里有这么一行:
「这件事本来可以和以前的所有意外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在他的记忆中,小孩记不住那么多东西。」
——「之前的所有意外。」
池竹西浑身都发麻,李路达居然比原先预料的还要更早出现在他的生命。
幼儿园的事他记不清,但知道自己小时候没什么朋友,父母不管,能陪他玩的只有放学后的池淮左。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毫无警惕心是有可能的,池竹西就是那么蠢。
蠢得会把绑匪当玩伴,蠢得把骇人的疤痕美化成游乐园工作人员的装扮。拿着小狗气球的小丑滑稽又好笑,不管他要的是一个亿还是他的命,只要知道有谁愿意陪他玩,无论多少次,他还是会主动坐上那辆车。
因为没人教过池竹西。
他一直是被动接受的小孩。
池淮左觉得自己能保护他,所以用那些歪门邪道的话告诉他宽容,告诉他天塌下来你还有老哥在。
容岐觉得病人需要安稳的心态,所以和安澜娅一手操办起对他最好的安排。
夏实也觉得他不应该去面对那些不能承受的危险,宁可自己攥着危险的东西也不轻易给他。
他们把丑陋的事情像是隔绝病菌一样隔绝开,创造出温室,温室里只有温顺的鲜花和青草。所以期待也就这样凭空产生了,你是用美好培养出来的人,不要恶毒,不要刻薄,击溃困难要堂堂正正。
【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是那样的人。”
夏实的声音和那个声音完全重叠在一起,说的却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她隐约听见了被自己声音盖住的呢喃,也不追问,继续说。
“我没立场要求你做什么,也没立场指责什么对什么不对,社会的概念诞生开始,世界上就不存在对错。只是池竹西,人一旦做出决定,那他在此刻付出的代价,一定是为了捍卫拥有同等重量的东西。”
“池淮左觉得你的生和他的死等价,那你呢,你觉得池樊川那种狗杂种配的上你付出什么,比池淮左的死还要重吗?”夏实说,“我讨厌责任,早在几年前我就发誓,不要为任何事负责。最安全的关系就是金钱关系,这是完全可以用法律丈量的尺度,我收了你的钱就要完成你的委托。现在你告诉我,你需要我怎么做?”
而池淮左在此刻写:「让夏实把证据给安澜娅,然后离开常青市。」
「别再继续深入了,池竹西,我想你好好活下去。」
两个人相互交错的语言转化的重量一下子砸穿了池竹西。
这两个人说出这样的话并不算什么意外的事。
夏实就跟她的名字一样,虽然废话连篇,但是总是在关键的节点用实话刺穿人心。
而池淮左……他一直是这样的。
池竹西的这个哥哥,傲慢又自大。这似乎是所有“家长”的通病,唯一好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来不宣扬家庭关系中的权威性,这点或许还得感激池樊川作为反面教材。
他也不会一直强调自己的付出,尽可能地将亲密关系中的“牺牲感”压到最低。所以在夏实把事情挑明之前,池竹西可以当那些压力不存在,不看,不听,不去管,就这样让水坝越筑越高,高得遮云蔽日。
然后就在此刻,水坝坍塌了,洪水一泻千里。
社会歌颂家庭中牺牲的美德,歌颂付出者的无私,歌颂受益者的愧疚,唯独不考虑痛苦。
感受比起美好的未来不值一提,只有能用肉眼看见的东西才存在。池淮左的死成就了池竹西的苟活,却从来没人问他,你愿意牺牲你的哥哥吗?
去他妈的,怎么可能愿意!
他比较不出自己的未来和复仇谁更重要,还是那个原因,没人教他怎么比较,他茫然无措,却不得不做出抉择。
但如果你问他,你会后悔吗?
他绝对不会。
在当时的心智下做出的每个决定,在以后看来或许只是踩在鹅卵石上的磨砺,只有过去的自己知道那是滚烫的仞锋。
站在未来的人没有资格对过去的自己指手画脚。
「你也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池竹西有些麻木地写。
厚实的衣物包裹住他的躯干和四肢,让他在寒冷的天气也能够体面地转动笔尖。除了皮肤过于冷白,表情过于疏离,周遭的气息过于孤独外,一切都和其他家庭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你甚至一直死死藏着关键的证据,你知道我为了你的事上下奔走,你也知道我一直愤怒,你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只因为我还活着。」
「活着是我的错吗?只因为我是幸存者,死人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摆弄一切?你不是从小就指责我什么想法都不说,闷在心里。那我现在清楚告诉你,我很内疚,很痛苦,我觉得不管是李路达还是你的死都是我的错,是我造成的恶果。你还想听什么?我一起说给你听。」
池淮左:「池竹西你冷静一点。」
池竹西太冷静了,表情平淡,下笔很稳,面对日记本就和平时在学校做语文试卷一样,洋洋洒洒就能写下八百字命题作文。
「你也很烦我,我知道。从绑架的意外后,我从小就一直都在你的保护伞下,因为老奶奶的事受到影响的不止有我,还有你。你只是没有我疯得那么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