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俱乐部(35)
动作之间,又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的《材料科学基础》。
盘下【乐甘面】已经近一个月,这期间,江念博虽然只是简单地办了执照、给店铺做了改装,却依然掏空了几乎所有积蓄。
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甚至连给【乐甘面】做一块招牌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为了省钱,江念博没有另寻住处,而是把宿舍里的全部家当都搬了过来,白天忙着开业,晚上就几张桌子一拼,铺好褥子枕头,睡在店中。
也幸而胖姐当初爱干净,在店里单独辟了个私人用洗手间,里面还有一套简单的冲凉工具。江念博上初中起就开始住校,睡过十几人的大通铺,挤过食堂上过旱厕,苦头吃了不少——洗凉水澡,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就熬一个月——他自我安慰,一个月后就能赚到给母亲治病的钱,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余下一些,好让自己在附近找个小单间,到时候再想下一步。
经济条件有限,他不是个爱买东西囤东西的人,但毕竟在江科大住了九年,杂七杂八的东西加在一起,还是收了两个行李箱四个编织袋,用BMW老电驴驮了三趟,才完全搬好家。
家当里,就包含这本材料专业必修的《材料科学基础》。
【乐甘面】门脸大开,一阵风吹进了空旷的室内,将《材料科学基础》已经泛黄发旧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书页边角翘了起来,卷住了被摩挲得略微模糊的油墨字迹;间或还有几页因为洇水又溅了星点芝麻酱,而呈现出某种引人遐想的诡异颜色。
退学通知书,他在国庆节前的9月30日就收到了。但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是喜欢翻出专业课课本,揉面揉累了,就捞过来瞄两页。
这时候他又觉得,从本科一路拼杀到博士的九年生涯,虽然有数不尽的怨怼和迷惘,可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学生的时候,又开始怀念起那些枯燥、茫然、甚至有些灰暗的日子。
或许“科研”真的是他隐形的爱人,不然为什么距离产生美。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沉没成本就这样变成了沉默成本。
“老板在吗?”
【乐甘面】的门口,传来了很轻的问询声。
江念博把书塞到收银台下的抽屉里,晃了晃头,赶走脑子里的沉没成本。他跑到门口:“来了。”
只见一位年轻姑娘向店中意兴阑珊地瞟了一眼,本来都准备走了,在看到江念博那张脸后眼睛一亮:“我记得以前这家面馆是个胖胖的小姐姐开的啊?”
江念博笑道:“换人了。”
刚才跑得急,他身上的白色大褂徐徐飘动,是他搬家时从实验室顺过来的,原本是电镀专用的“工作服”,穿起来方便好打理,这两天他满心都扑在店里,也就没想到要换。
这令他看上去,仿佛在科研人员和赤脚医生两种身份间反复横跳。
姑娘干咽着唾沫:“你……你也是卖热干面?店里怎么没开灯呢?这么黑。”
姑娘素面朝天,穿简单的纯色长袖T恤和运动裤,模样像光湾广场附近几所高校的大学生,江念博对这种标准的无产阶级打扮心生好感,边笑着点头,边把她往店里引:“为了省电,你来我就开,要进来尝尝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看看,帅哥,这黑板上的字你写的啊?真漂亮。”女学生干笑两声,下意识往店内看去。
很快她面露惊讶,话中带着几丝颤抖:“你家面馆真特别,用……用烧杯装调料呢?”
江念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煮面桶旁边的桌上摆着几个装调料的烧杯和量筒。
烧杯也是他退学搬家的时候不小心从实验室拿回来的,质量好,还能精准定量,再也不怕撒调料的时候手抖了。
于是他道:“啊,习惯了。”
“而且都快八点了,你的店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姑娘悄悄把视线移开看了看表。
这姑娘还挺热情,看来是对面馆起了兴趣,江念博便道:“这不是就等你了嘛!”
说完他愈发高兴,觉得离面馆开张就差临门一脚。
心里正美着,怎料姑娘没有进店,而是大嚷了一声“黑店啊!割肾啦!”,歘地一下跑没了影。
秋风有些猛,一阵气流打着旋儿越过门口的招财风铃——风铃是江念博斥10元巨资在光湾广场夜市买的——钻进空旷的店中,撞在墙壁上,摩擦出类似吹哨一样的声音。
江念博看着自己的白大褂,又望了望店内的烧杯,嘴角扯出一缕苦笑:“我开的真不是黑店啊!”
说来也是奇怪,面馆已经试营业三天了,这七十二个小时其实来了不少顾客,女顾客还特别多,只是每一位在瞄了几眼店铺之后,都和刚才来的那位年轻姑娘一样的反应,连连后退,然后脚底抹油。因而【乐甘面】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至今未开过张,营业额为零。
他也知道女顾客多的原因。
自己的这张脸。
可是长得帅有个屁用,长得帅是真的不能当饭吃。
万事开头难,实乃世间之真理,江念博开面馆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只是没有想到,开一家面馆,会比《材料科学基础》里那道经典的例题——一个光滑的小铁棒穿过磁场,既发热又发电,求小棒穿过磁场的功率——还要难。
当了这么多年小镇做题家,直到不再和学业打交道了,他才发现,原来人生中很多难题的参考答案,其实只有一个字。
略。
其他的都好说,只是眼睁睁看着从供应商处买来的原材料过期变质,煮面桶里的水沸了凉凉了沸,江念博的心,和他本就不富裕的钱包,都在滴血。
女大学生走后,瞌睡虫又上赶着二度袭击江念博的眼皮,他以手撑头很快睡了过去,头还有规律地一点一点,捣蒜泥似的。
恍然间江念博做了个梦,梦中他站在博士宿舍1号楼的楼顶,学院书记、举着茶杯的导师、正在煮面的父亲、卧床等着手术的母亲,甚至还有那个自|杀的师兄……他们面容清晰,就是没有脚,身影来来回回地在他眼前飘过。
耳边也不消停,“长痛不如短痛”、“会给你留校察看处分”、“江念博,跟我走吧”,“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一声一声连绵不绝,仿若奈何桥边的引魂歌。
不想,不要,不走,不知道。
江念博很像张嘴想嚎两声发泄一下,喉咙却如灌了水泥,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半个字。他抬起手臂狠狠揉了几下太阳穴,如此动作,人就失去平衡,从楼顶天台直直地往下戳。
“你的店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江念博心如死灰闭眼等待一切结束之际,耳畔忽然传来声音。
不是方才的女大学生。
是乐甘。
乐甘的音色很好听,像店门口那挂随风舞动的风铃,很近,又很远。
一瞬间,江念博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什么固定住,整个人也终止了下坠的趋势,他化作白鸟,往云层深处展翅。
许是高处风大,他的脸颊莫名抖了抖,与此同时声音也被解了禁,江念博情不自禁辩解道:“我不是,我没有……”
“哥哥,醒醒!醒醒啊!”
怎么回事?
脸上的痛感似乎是真的,
而且愈发频繁,触觉却又冰冰凉凉的。
江念博一睁开眼,就看到乐甘的手指将将要触到自己的苹果肌。
“我又睡过去了?”大脑里腾起一股没来由的火气,他仰着头,“乐甘,是你把我……戳醒的?”
“嗯,你鼻头粉粉的,好可爱啊。”乐甘还是用手指戳了戳江念博的鼻子。
江念博:“……叫人起床有很多方法,没有必要动手。”
“我是看你头马上要撞到桌子了。”乐甘带着歉意瘪瘪嘴,顿了片刻,他又找补道,“哥哥,对不起。”
说话间,门口的风铃滴答作响,伴着乐甘温热的呼吸,一并扑到江念博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