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66)
顾同刚微微侧身,透过人群缝里观察了一眼祝双衣的模样,心中纳罕其标志艳丽,几乎挪不开眼睛。
他估摸着祝双衣这会儿已软成了一滩烂泥,破例赶走所有人,因心存戒备,便慢慢起身走过去。
祝双衣往一侧倒着身体,又用手撑住,垂头不停地喘气。
他是觉出浑身不对劲,四肢在渐渐酸软,身体却燥热不止,那红药丸什么药效他也猜出来大半,最后那杯形同蒙汗药的白水他在嘴里含了片刻才咽下去,发作得不快,故而还没到任人宰割的地步。做出这副样子,是有几分欺骗勾引顾同刚快点过来的意思。
奈何顾同刚胆小如鼠,走到一半就停下来,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铜皮小盒,扔到祝双衣怀里:“自己抹上。”
祝双衣垂眸凝视那盒子,还没打开,鼻息间已萦绕一阵甜腻腻的脂膏香气。
他喘了一口气:“抹在哪儿?”
顾同刚背着手哼笑一声:“抹在哪?自然是你嘴上。”
祝双衣先前学着花衣的打扮故意整得发髻松散,有几缕垂在眉角,当下因为斜倚的姿势便被了余光视线。
他透过发丝睨着顾同刚,虽觉奇怪,但并不犹豫,打开铜皮盖子在膏体上捻了一圈便要往嘴唇涂。
顾同刚抽出腰间皮鞭,唰的一声照着祝双衣身体招呼,骂了句娘:“老子说的另一张嘴!”
登时两层衣服上就被打出了口子,祝双衣猝不及防挨这么一下,疼得咬牙轻哼,再斜眼过去,目光中已有了杀气:“我只有一张嘴!”
顾同刚哼哼一笑,面露凶光,抬步走过去:“臭婊子,还装起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琴匣“咔哒”打开,极其短暂而尖锐的剑气破空声后,顾同刚的嘴再也合不上了——一把三棱剑穿进他的嘴里,斜斜向上,将他后脑勺捅了个对穿。
祝双衣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出手为何如此精准快速,好似拿起剑那一刻,最精绝的杀招就已在手中成形,如上弦之箭,不得不发。
他在顾同刚倒地的前一刹那将人接住,确定顾同刚断气以后,小心翼翼取了剑,把人拖到床上,用所有的棉被将尸体裹得密不透风,使得血腥气散发得慢一点。
做完这一些,他已被身体里那团火烧得神志不清。
一颗红药丸是寻常用量,顾同刚一口气喂了他五颗,这是摆明了要把他往死里玩的意思。
祝双衣张着嘴喘着阵阵粗气,汗如雨下,爬出窗台时几次险些跌落,最后颤颤巍巍落地在临窗走廊,早就腿软得走不动路。
他趴在地板上,知道自己规划的逃跑路线已踏不上一步,只能瘫痪般地奋力往前爬,海风吹得他满目通红,他却不知前方那一面墙是贺兰破的窗。
祝双衣用尽所有力气,下巴死死抵在甲板上,意识全失前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头顶某一扇窗户打开的声音。
第45章 45
贺兰破一整日心绪不宁。
先是几天前他派出去帮自己打探消息的伙计终于给了回信,说黑市近日来了个不知名的女法师,看样子有些派头,但帮人做事出价奇高,身上到底有几两货还真说不准。
于是贺兰破在那天下午短暂地陪了祝双衣一晚上以后,一大清早就赶去见那位法师去了。
哪晓得那法师很会拿乔,说见面也不是谁都能立马见到的,贺兰破报了个虚假名讳,一直排到今天,才轮到他跟这位法师一起谈生意。
谈生意的地点也要法师选。
正逢顾同刚出海请宴,这个女法师不知从哪儿弄到一张名帖,说自己要去船上赴宴,叫人带话给贺兰破,让他自己想法子上这船。能上,两个人就谈生意;若是连船都上不了,生意大可免谈。
贺兰破费了点周折拿到名帖,化名何公子,入夜上了船,心里却总莫名不安。
红杖法师早已在房里等候多时,一见了他,竟是惊得张大嘴,浑然没了一点架子:“怎么是你?早说是你,我就让你插队嘛。”
贺兰破将她上下打量一通,自认两个人绝不相识。
他的记忆不会出错,因此也只是坐在桌前,淡淡问道:“你见过我?”
“你不久前才找过我。”对方显然也觉察出几丝不对劲,慢慢落座回去,“不记得了?”
法师对世上玄幻之事总有异常准确的直觉,她并不怀疑眼前这个人不是几个月前找过自己的贺兰破,而是巧合般有了些别的猜测。
贺兰破问:“我几时找过你?”
“三四个月前,”女法师一边回答一边试探他的口风,“那时你在哪里?”
贺兰破垂眸不语。
那时的他在十二年后的贺兰府——又或是喜荣华,根本还没用沾洲叹回到这个时间节点。
贺兰破转而问道:“我当时找你做什么?”
法师很快从两个人的只言片语中验证了自己的想法,秉持着天机不可泄露的原则,开始笑嘻嘻同贺兰破打起太极:“自然也是做生意啦。你这次找我来,是要让我帮你找谁?”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人?”贺兰破很敏锐地捕捉到她话外之意,“上次我找你,也是拜托你帮我找人?”
法师仍笑眯眯不回答。
她一身紫色长袍子,并没有拿法杖,眉眼看起来比幻化过容貌的屠究还要年轻,只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模样。贺兰破一边低头喝茶一边在心里思索,这世上就没有喜欢把自己变得老气一点的法师?
如果祝双衣能变换自己的容貌,那个人一定会为了好玩故意让自己看起来老上很多,又或许一天一个样也未可知。
祝双衣就是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有意思,千百岁的法师也不豁免。
贺兰破放下茶杯:“我要你帮我找一个法师。”
“谁?”
“戚长敛。”
对方脸色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瞬。
沾洲的红杖法师都是各有所长,念力也分不同的方向:防护、攻击、追踪、遁逃……就如寻常人面对琴棋书画,硬要来是都能来点,但只有一两项是比较拿手的。样样都很出彩,那便是不世出的天才,如凤辜、戚长敛和屠究之流。眼前这位正好擅长用念力感知到不同法师的存在和方位,寻常法师能感应到百里之内就很不错,她几乎能感应到整片沾洲。
可她既然能感应,比她更厉害的戚长敛就善于隐藏。
一旦被戚长敛这样高强的大法师发现自己在追踪他,被捉住的下场是很惨的。毕竟屠究面对他和凤辜时,也只敢把手伸到丘墟之外,非必要不冒犯。
贺兰破说:“我上次请你追查的人,不是他?”
法师笑笑:“少套我的话。不就是戚长敛么——你交了钱,等我消息。”
贺兰破摸向怀间钱袋:“多少?”
“八十万金。”
法师见贺兰破停下动作朝她望过来,一脸理所应当道:“怎么?你上次给的就是这么多。我可不能自降身价。”
贺兰破沉默片刻,把身上剩余的银票全部拿出来,正好八十万金。
他算是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己那么早回来,祝双衣十二年前还是过得紧巴巴的,原来再怎么准备完全,还是有人守在点儿上把他洗劫一空。
女巫拿了钱便要走。
贺兰破看着她背影问:“多久给消息?”
对方摆摆手:“消息到了就给消息咯。”
她前脚走,贺兰破本打算寻个机会也趁早离开,窗前烛火陡然闪烁了几下,那种惴惴难以落地的不安感又在他心里涌动起来。
贺兰破不知是怎么了,不着边际地想起祝双衣。
常年练刀,尤其是在屠究手下练刀的人,耳力很不一般。
他在这时听见窗外那条窄窄的廊道上有很隐晦的落地声,接着便是极细微的、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摩擦的动静,缓慢拖行到他这里就停止了。
贺兰破在这一刻没由来地心沉,直觉驱使着他推开了窗。
咸腻的海风把浅淡的血腥气传送到他的鼻间,窗下躺着怀抱长剑、几乎晕厥的祝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