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46)
“为什么要开客栈?”贺兰破问。
“我也不知道。”祝神“嘶”了一声,“就是想开。很想开。就好像……答应过什么人,要完成约定一样——别往里了。”
贺兰破的指节停在他体内,听见这话便抬起脸,目光紧紧跟着祝神的眼睛:“约定?和谁?”
“没有谁。”祝神屈了屈腿,“我不过打个比方。”
贺兰破抽出手,虎口掐住祝神腿根,拇指指腹正好按在他留下的一处吻痕上:“是不是他?”
“他?”祝神皱眉,“谁?”
贺兰破指尖轻点,双唇抿紧又松开,视线在祝神脸上来回逡巡,仍不见祝神有一丝意会。这才定定开口:“那个戴帷帽的人。”
这话更把祝神说迷糊了:“什么帷帽?”
贺兰破见他依旧不肯承认,终于起身,绕出屏风,回到床边,自枕下摸出他一贯随身戴着的那枚铜钱,回到祝神身旁蹲下,搭着浴桶边沿,把铜钱递到祝神眼前。
“这我认得。”祝神湿淋淋的手接过那枚铜钱,含笑道,“这是当年观音庙外,我给你祈福时扔进神龟池的铜钱。你几时偷跑去捡起来的?”
“这是他给你的。”
贺兰破观察祝神的神色,却见祝神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愣了愣,接着脸上升起一股茫然。
想来是祝神也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对。
一是贺兰破不会骗他,二来,这铜钱并非普通铜钱,而是庙里专造来祭祀神龟的铜币,两文钱才能买来一枚,当年两个人有了上顿没下顿,有这两文钱祝神宁愿给贺兰破买个馒头,怎么会舍得投进池子。
贺兰破瞧他这样,眉间愈发凝重:“你当真不记得了?”
祝神怔住。
十二年前的中秋,祝神突发奇想,带着贺兰破去赶集,说是凑凑热闹。
那是在紧挨飞绝城的一处小镇,彼时贺兰家的长女贺兰明棋初得实权,一腔野心,年年带着贺兰军南征北战,不断扩张贺兰氏的版图。纵使整片洲土战火连天,只要在贺兰氏辖下的土地,百姓还能求得安稳的一隅。
小镇统共也就一条大街几支小巷,祝神牵着贺兰破笑呵呵四处晃悠,最后落脚观音庙前。
那庙是周边几处镇子最热闹的一处观音庙。传闻上一个百年的某个隆冬,一位贫寒书生进城赶考,路过这荒庙便进去休息。
入夜时他生起火,正借着火光看书,忽听门外有人喊他:“楚空遥?”
那书生闻声抬头,见门外站着个头顶玉箸,手提八角琉璃灯的小公子,生得俊眼修眉,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岁。隆冬腊月里,也只穿一身单薄的青灰色衣裳。
他怕对方冷着,便赶紧往里让座,唤对方进来同他烤火。
小公子进来与他同坐,问他:“你要去哪?”
书生说:“赶在来年春天考取功名。”
小公子又道:“你是楚空遥,要考也该你考别人。”
书生听不懂,只笑道:“我不叫楚空遥,小公子认错人了。”
小公子说:“我绝不会认错你。”
一时他又问书生可带了酒。
书生家贫,为了在寒冬御寒,确实随身带着一壶酒。
他把酒壶递给小公子:“乡中浊酒,公子莫嫌。”
小公子接过,只起身要走。
书生见了忙道:“公子不喝?”
“我不喝,我为别人带去。”那公子离开时回头,“楚空遥,你还欠人一壶酒。”
书生看着那位公子,百年前的月亮将清辉洒在这人身上,宛若出尘的一块青玉。好似许久以前,他便见过他。
他痴痴看呆了,在回过神时,庙里哪还有什么别的人。
书生回头找酒,酒已不在,一抬头却看见庙中神台上低眉颔首的观音,竟是同那月下的公子一般模样。
来年春,他一举夺魁,此后一生富贵,当真成了堂上考官。
书生后来将这破庙大举修葺,月下观音的传说也至此流传了百年。
百年过去,观音庙已是信徒满堂,挤也挤不进去。
贺兰破最厌恶人多之地,当年祝神为了哄他,连夜打听搜罗了这个传说,好几日睡前都抱着他讲这个故事。
岂知贺兰破听了只说:“观音也不喜欢人多。”
“胡说!”
“不然那么多观音庙,为什么只有书生在的那个才能碰到他?”
“……”
祝神一时语塞,跳下床吹灭了灯,回去抱紧贺兰破:“不管,你明天就是要跟我去。”
“不去。”
“去。”
“不去。”
“去。”
“就不去。”
“必须去。”
“我就不去!”
第二天他臭着脸跟祝神站在观音庙前。
贺兰破年纪小,沉默寡言却很聪敏,从踏出家门去镇子起,他就察觉到祝神心猿意马,似是一直在人群里搜寻什么。
果不其然,祝神抱着他挤进庙子,把他在庙前放下,就扯了个借口支他进去找方丈要香。
贺兰破一言不发进了庙堂,转身就躲在门后看祝神要做什么。
祝神站在神龟池子前,合上双手,假意闭眼许愿,实则悄悄睁开一只眼睛不住地往人堆里看。
接着贺兰破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那人戴着帷帽,看不清脸,却生得肩宽腿长,神仪明朗,举止间一派翩然贵气。
祝神隔着幂笠同他对视过后,便扬起唇角闭上了眼。
那是十七岁的少年人特有的心怀动荡的神态。
门后八岁的贺兰破还不懂祝神脸上那样的神情意味着什么,只是直觉般的感到危险与愤懑,一眼不眨透过门缝盯着池子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眼睁睁看着他们假装不识,又悄悄在手下有意无意触碰对方的手指。
最后那个人离开前塞给祝神一枚铜币,让祝神把它丢进了水池。
十二年过去贺兰破仍时常梦见祝神那时的笑脸,尽管醒来后梦中人永远都是那样面容模糊,他心中的怒意却从未随着梦境的消退而平息。
哪怕时至今日,他听见祝神口中“约定”二字,才像动物觉醒本能一般瞬间想到那个人,再不情愿,也还是开口提及了。
可祝神却忘了。
像对方十二年前从没出现过一样忘得一干二净。
只有贺兰破一个人记了十二年,恨了十二年,嫉妒了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前祝神待他千般好,却没有对他那样笑过,十二年后的祝神,对他也笑不出十七岁时的模样。
十七岁的祝神的心动,永远属于另一个人。
“既然你忘了,那就不说了。”贺兰破垂下头,眉眼的神色在烛光下失去了锋芒。
祝神隐约猜到几分,他想贺兰破现在的难过兴许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他忘了——即便忘了那个人,却还是凭借强烈的感觉像完成约定一样开了一间喜荣华。
伤贺兰破的不是十二年前的祝神,而是今晚的他。
他伸出手,带着水的指尖抵在贺兰破唇下。
贺兰破含住了他。
小时候便是这样。
贺兰破野狼似的在草原颠沛着长大,不被母族承认,不被同类接纳,对谁都龇牙咧嘴,恨不得在对方靠近前亮出一口狼牙,连被祝神捡回家后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让人亲近,生病昏迷时防备心也不松懈,祝神喂到他嘴边的任何东西都无法让他张嘴。
眼看人要不行了,祝神偷偷跑到人家院子里挤了一碗羊奶,捧着跑回床边,用手指头蘸了去挨贺兰破的嘴唇。
贺兰破还是不肯张嘴,祝神便抱着他坐到自己怀里,小声在他耳边说:“这是奶,好吃的。”
这话不知哪里触动了贺兰破,他皱着眉,睁不开眼,只用干哑的嗓子问:“……娘亲?”
祝神便说:“娘亲在这儿。”
贺兰破慢慢伸出舌头把祝神指腹的羊奶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