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洲叹(120)
柳藏春似乎没明白:“嗯?”
贺兰明棋今夜多了一点耐心,竟然把话重复了一遍。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天生低沉,目光凝在兔肉上,看不出特别的情绪,就像平日和下属会谈,语调没有起伏:“你缠着我,目的是什么?”
“我喜欢贺兰姑娘。”柳藏春毫不避讳,脸上的笑容随和而坦诚,“从见贺兰姑娘第一面起,我就觉得面熟。后来我想起了。”
贺兰明棋对这样的说辞感到相当乏味:“想起什么?”
“贺兰姑娘……长得像我遇到的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奶奶。”
“……”贺兰明棋缓缓侧过头看向柳藏春,愕然之余竟哼笑了一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藏春眉眼和气:“我知道。”
贺兰明棋扭过头:“狗胆包天。”
柳藏春放下油纸,低头摸到自己腰间那枚白月玉佩,将它捧在手里慢慢摩挲:“几个月前,我在木兰镇上——贺兰姑娘听过这个地方吗,南方的一个小镇,很小很小,整个镇子只有一条长长的街道,有个傍晚我在这里遇见一个白头发的奶奶,真是很老的老人了,她手里杵着一根龙头拐杖——那是一条很贵很贵的拐杖,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价值万金,就这么站在街上。当时整条街已没几个人,只是她好像一直在等谁。对了,她是很高的个子,似乎只比贺兰姑娘矮上一点,兴许她年轻时比你还高呢。即便满头白发,她的背也打得笔直,我头一回见到气度如此威严的老年人,一言不发地伫立在那里,分明身无利刃,却叫人不敢侧目。后来她叫住了我,来到我面前,我才发现,她的黑色衣袍上竟然绣着暗金色的龙纹。她看了我很久,说自己迷路了,问我能不能帮她一起找找回家的路,我便问她家在哪里。她说一直向北走。我扶着她走了很远很远,走到天黑,最后停在一棵老树下,她说前面就是她的家了。为了感谢我,她把这块玉佩送给了我,叫我以后遇见自己喜欢的姑娘,就把它送出去。临走时她又告诉我,人这一生很短,记得要自己长命百岁,才最重要。”
柳藏春刚说完这话,天边第一颗流星穿梭而过。
他把玉佩解下来,递到贺兰明棋手上:“如今这玉佩,就送给贺兰姑娘好啦。”
贺兰明棋盘着一条腿,手掌朝外放在膝上,柳藏春这玉佩不算是她主动接的,更像是对方直接把它塞进了她手里。
二人相顾无话,贺兰明棋只是望着玉佩若有所思,柳藏春则欣赏起了满天的流星:“贺兰姑娘不许个愿?”
贺兰明棋握着玉佩的手朝下覆住,也不知这算不算收下玉佩的意思:“我不信这些,你想许就许吧。”
“那我许一个吧。”柳藏春双手合在胸前,做出一副许愿的架势,“人这一生很短,我希望贺兰姑娘……长命百岁。”
贺兰明棋突然低头笑了一声。
她自小是不信任何感情的,所谓男欢女爱,除了肉欲之外,其他都是笑话。而此时有人把笑话一本正经搬到了她面前,贺兰明棋冷眼看着,觉得好笑的同时难得地起了促狭心思。
她准备让柳藏春也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她环顾四周将在场的人打量了一番,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立时有个上将着装的女官朝这边来。
贺兰明棋指着女将部下中一个十七八的少年,看那打扮像是近侍。她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女将报出那少年名字,贺兰明棋又问:“身体怎么样?”
“身体?挺好的……”女将愣了愣,一瞬间恍然低声道,“回主上,是个干净孩子。”
柳藏春仍低眉浅笑着,听着旁边二人交谈的话,他的嘴角不着痕迹僵了一僵。
“带下去检查一遍,收拾好送到我房里来。”贺兰明棋吩咐完,懒洋洋起身,作势要走,又像想起旁边还有个柳藏春,于是退了一步低头道,“良宵苦短,我得回去了。柳先生——”
她将手里玉佩扬了扬:“这玉佩还要吗?”
她生得高挑,从这个角度俯视着,只能瞧见柳藏春睫毛往下颤了颤,火光下眉心那点朱砂痣更加先鲜艳了两分。
他还是笑的,笑得得体,笑得温顺:“既送了贺兰姑娘,便是贺兰姑娘的玉了。”
一直在他衣服里睡觉的黑猫长长打了个呵欠,伸出爪子扒拉在柳藏春领口,朝外一嗅,敏捷地跳到那包兔肉上,开始大快朵颐。
贺兰明棋看完柳藏春,又把视线移到那只没心没肺的猫上,心想:“破猫。”
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消失在柳藏春头顶的树梢头,却在另一端照亮了丛林之中贺兰破的眼睛。
他站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旁边是醉雕沉重的呼吸,对面悬挂着一牙森冷的月亮。
贺兰破月下的那个背影低声喊道:“祝神。”
寒夜凄清,林子里纷杂的树影像一缕缕四肢修长的鬼魂,祝神手上拿着剑,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贺兰破叫他,他不应,雕塑般静默着,月光几番遮掩几番照现,祝神先侧过脸,再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脚边躺着两匹灰狼的尸体,齐刷刷被开膛破腹,腥臭的狼血溅了他满身,从侧脸流淌到脖子,又与脖子上的鲜血混作一处,流淌进湿透的衣衫。
祝神在冲天的血腥气中得到一种巨大的满足,几乎叫他彻夜失神,痴迷一般站在原地不肯离开。
直到贺兰破喊出他名字那一刻,像一盆冷水兜头泼来,祝神如梦初醒,一时间心中慌乱,然而想逃却来不及了。
他转过来时别着视线不敢与贺兰破对视,捻了捻指尖干涸的血渍后,才勉强对贺兰破扯出一个笑,解释道:“它们……咬我,所以……”
祝神张了张嘴,自己也觉得这理由简直牵强,再说下去只显得荒唐。他实在无法解释自己如何能孤身杀死两匹灰狼——这段记忆,连他也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今夜服完药后感到精力十分充沛,又心痒难耐,非杀戮不能填补心中渴望。正好柳藏春前来相邀赏月,他们走到无人之处,栅栏后的黑暗里恍若蛰伏着什么致命的吸引,叫他迈不动步。再后来……他就站在了这两具狼尸的面前,剑上身上全都是血。
他另一只垂在袖子里的手无端颤抖起来,兴许是预感到吃药的事实即将败露,身体先他这副已变得迟钝的脑子恐惧着,恐惧贺兰破知道一切后的反应。
祝神自认是不怕任何人的,除了贺兰破。至于为什么独独恐惧这个他养大的小孩,目前他的脑子已不足以让他思考出答案。
他吃药吃得痛觉麻痹,兴许再过不久,也会失去感知爱的能力。
此时他下意识还想笑笑,可身体僵直到连嘴角都牵不动,于是他支吾着地望向贺兰破,表现出一种进退维谷的无措。
好在贺兰破并没做出太大反应,甚至称得上配合地相信了他的说辞,对着他点头“嗯”了一下,便走过来拿走他手中长剑,又问:“受伤了吗?”
祝神不清楚自己是否受伤,他浑身都很舒快,还没从方才血腥的余韵中缓过神来。于是他尽力想了想,低头说:“好像……腿……”
贺兰破蹲下去,抽出祝神的裤脚往上卷,果不其然看到狼牙咬出的伤口,血痂之下以及可见白森森的腿骨。
贺兰破的眼角骤然缩紧,额头青筋控制不住地跳动着。
再晚些腿就废了。这样的疼痛,祝神感知不到,只敢马马虎虎同他说一句“好像”。
贺兰破握紧了拳,直到眼角不再跳动才又松开。
人要趁早治,账得秋后算。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他平复了呼吸,再起身把祝神打横抱起时脸色便恢复了平淡:“被咬伤了,去找柳先生看看。”
祝神神思恍惚地窝在贺兰破怀里,好像听见耳边谁的胸腔中心跳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