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书奇谈(9)
作为最了解慧宝的猫熊师兄摇摇头:“慧宝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曾庆给了慧宝恩惠,只要他一张口,慧宝没办法拒绝。”
所以慧宝没法全身而退。
竹素生轻笑:“曾庆是个有心计的,幸而不是真大恶之人。这道劫,在所难免的。曾庆与慧宝相遇,也是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与此人遇见的劫难和改变!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慧宝。”猫熊师兄认真地说道。
“猫熊师兄放心,还有我在呢。”竹素生说道。若说慧宝和尚与曾庆之间的相遇是命中注定,那么自己与慧宝之间的缘分恐怕也不浅。
他这位在路上交到的朋友,在未来究竟会不会变得面目全非。会不会,充满痛苦的伤口从身体蔓延到灵魂深处。想想,到了那个时候,大概自己也会有所改变。竹素生想。
身边的任何事情,他从来都不认为能够置身事外。至少千百年前,自己便是如此。
“你想怎么做。”猫熊师兄好奇地问道。
“和尚要抽签,曾庆是无论如何都让他抽中,不然和尚没法出现在袁成会面前,所以他免不得要打上一场。但他不会让任何人死亡,这场架,就让我和他一起打一场。”竹素生说道。
“这件事对慧宝有好有坏,好的是要是成为袁成会的义子,那么脚行的工人都愿意为他效命,要找师父的话,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坏的是,慧宝不得背上脚行的‘债’,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猫熊师兄说道。
“他命中注定要走这一遭,就是你我也无法改变。”竹素生说道。
“唉……”猫熊师兄发出一声叹息。
今夜,竹素生心满意足地抱着猫熊师兄睡了一个晚上。
“竹施主,竹施主。”睡得沉香的竹素生被慧宝摇醒。
“哈~和尚早。”竹素生打着哈欠醒来,他摸索着把猫熊师兄坐在屁股下,身后的黑色头发落满床上。被他一屁股坐到的猫熊师兄差点承受不住地发出声音。
“竹施主,今日我们要去脚行。”慧宝提醒道。
“和尚等我一会,我就来。”
“好。”说着,慧宝把被竹素生坐在屁股下的猫熊师兄抱走了。竹素生洗漱把自己打理好后便到前院和慧宝一起出门。前院里的魏紫无声无息地盛开,与青竹互相交映。竹素生对着魏紫打了个招呼便出门。
过了金钢桥,竹素生向慧宝道:“和尚身上可带有钱。”
“有。”慧宝回道。
竹素生指着驶过去的电车说道:“咱们坐这电车去吧。”竹素生心心念念想坐上一次电车。别说是他,就是慧宝也想坐一次这“怪物”。
“阿弥陀佛,好。”慧宝回道。
于是内心小有激动的两人过了金钢桥走了一段路到列车站等车。不一会,电车驶过来靠站停下,竹素生抱起猫熊师兄和慧宝挤上电车。
确实是用挤的。电车上人挤人,一个不甚还被踩。竹素生感觉自己要被挤扁了,可这并不影响他第一次坐电车的激动心情。
“和尚,后面,后面!”竹素生大声道。
竹素生和慧宝拼了命往后面挤去。一时间,电车上哀嚎声起伏一片。在电车后面占得一席之位后,慧宝和竹素生都挤出了一身的汗。
“呼~”竹素生松了一口气。
电车开启,车子向日租界驶去。竹素生扭头看向外面,外面的景色掠过,他张大嘴巴:“和尚,这电车比马车还要稳当!”
“确实如此。”
“我听说洋人的汽车都是有钱人坐的。而且坐着比这电车更加舒服。”看到电车外经过的一辆黑色洋汽车,竹素生说道。
“天津城无奇不有。”慧宝道。来到天津城后,所有的一切都很新鲜,而且有着很多他以前不曾见过的玩意儿。就是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慧宝也觉稀奇不已。
天津城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座城,可是‘遍地黄金’啊。”竹素生眼睛闪闪发亮地说道。
津门所有的一切令人眼花缭乱,一双眼睛看过去仿佛看不够似的。
电车往租界驶去,一路上有人下有人上。到了日租界,两天跳下有轨电车,竹素生将猫熊师兄放下,于是两人带着猫熊师兄往脚行去。
竹素生他们到脚行的时候,曾庆已经在等着了,看到竹素生,曾庆道:“竹少爷来了。”
“来涨涨见识。”竹素生笑意盈盈地对曾庆说道。
“呵呵,慧宝有竹少爷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气。我带你们过去。”说着,曾庆带着两人进脚行总堂抽签场,到抽签场,脚行所有的工人都到了,他们或坐着或站着聚在一起说着这次事情。
“这次的签是红签,没有黑签。”进入抽签场,竹素生侧耳倾听脚行工人聊着今天的事情。
“是西头湾子刘义海干的,要不是九爷给总头挡了一枪,这总头恐怕已经死了。”
“这次要和西头湾子那边斗个你死我活不可。”
“听说西头湾子那边出了个黑签,但总头不答应。今天袍衣混混儿会来给总头当说客。也不知道总头会不会让。”
这袍衣混混儿是混进在脚行之中当说客调解脚行恩怨的混混,他们能说会道,要是对方不接受调解,那么他们就会跪地磕头装疯卖傻直到对方答应调解为止。这次刘义海请了袍衣混混到袁成会面前当说客,要是调解成功了,这刘义海会给他一笔酬谢礼。这要是失败了,这架还是要打一场的。
“总头差点被打死了,就是来十个袍衣混混也没办法和解。”
“你们说,会不会真的和刘义海没关系?”
“就算他对外说不是他干的,但这件事除了他还能有谁。”
袁成会和刘义海这次真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事情发生后,刘义海说不是他干的,还找了袍衣混混儿上门当说客,这一番做得像模像样就好像真的不是他干了似的。可这件事除了他还会有谁啊。所以就算是刘义海有一万张嘴也是说不清。
抽签场议论纷纷。猫熊师兄跟在竹素生和慧宝和尚身后,有些人看到慧宝和尚便打了个招呼,他家那只猫熊师兄大家都认得。
一个和尚认一只猫熊作师兄,在脚行也是个奇事。
曾庆带着竹素生还有慧宝到一边,他说道:“咱们在这里等一会,待会二头和小头会过来给大家抽签。”
“好。“慧宝道。
慧宝不是白痴,从工人群中传来的话七七八八落到他的耳中,想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二头任之和小头叫刘骑来到抽签场——这也意味着,袍衣混混儿调解失败了。
曾庆向慧宝嘱咐了一声便走到二头身后候着。
刘骑拿着个锣“铛”的一声,整个抽签场安静下来。任之大声道:“刘义海这贼子暗杀咱们总头,这笔账咱们要好好跟他们算!”
抽签场上很安静,没人吱声。谁都不愿无缘无故地拿自己的命去搏。
任之似乎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况了。他继续说道:“今天抽红签,抽中红签的站左边!”任之的话一落,所有人站到竹素生他们所站的右边去。
于是小头刘骑抓着一把签走到右边的工人前。他手中的签,被抓住的部位便是红签红色的部分。刘骑走过,脚行工人只得从他手中抽出了一支签,抽中红签的只能认命地走到左边去。刘骑走到慧宝面前的时候,慧宝从他手中抽出了一支签,是一支红签。
“你、还有你,你怎么不抽。”刘骑用下巴指指慧宝身边的竹素生。慧宝欲开口说话的时候,竹素生笑盈盈地迅速从刘骑手中抽出了一支签——
红签。
于是竹素生和慧宝走到左边与那些抽中红签的工人在一起。猫熊师兄紧紧跟着他们。
“竹施主,你非脚行中人。我这就去告诉二头小头。”慧宝急道。
竹素生拉住慧宝:“和尚别急。我不在脚行的名册,即使抽中了。去与不去都在我。”
“那就好。”慧宝放下心来。
这签抽下来,脚行大部分人都抽中了红签。抽中红签的全部留下,没抽中的继续上工干活去了。
二头任之走到抽中红签的工人面前大声道:“咱们脚行要是完了,你们也跟着完蛋!不想被砍死!就给我砍死他们!
“是!”被迫拿起刀子的工人们扬起手中的红签大声回应道。
袁成会和刘义海要一战的消息如风吹一般散到天津城的大街小巷。清吟小班遭暗杀,袁成会大难不死,他与阎王爷擦身而过现在要和刘义海大干一场,这次,不管是谁出面都没办法阻止了。
津门里大小赌场已经开了这两大脚行的赌局——最后是刘义海吞了袁成会的脚行成为天津城最大的脚行,还是袁成会杀了刘义海报这暗杀之仇!
没人知道。
津门这大大小小脚行都在盯着这件事。要是这两个脚行最终结果是两败俱伤,他们还能从中获利。所以对这两个脚行斗在一起,他们乐见其成坐收鱼翁之利。
袁成会和刘义海这次的恩怨定在了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那天。
距离这天还有八天时间。这天鬼节,双方都要送对方到地府里去。
傍晚慧宝工活结束,曾庆将一袋素包子塞进他的手中:“到了那天,无论如何也要以自己的性命为重。”
“多谢曾施主。”慧宝接下道了谢便和竹素生沿着海河边回去。曾庆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他还是狠下心来。
不狠心就踏不出一步。
现在慧宝的机会来了,同时也是他的机会。一旦总头看上了他,将他收为义子,那么自己也能往上爬。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没了,即使于心不忍,他也不愿错过这次机会。
慧宝功夫好,他不会有事。曾庆心里再清楚不过,就是不知道到了那天他会做出什么选择。
算计一个初入世俗的佛家子弟,死后自己一定会入地狱的吧。曾庆自嘲。
猫熊师兄跟着竹素生和慧宝的回家。到了金钢桥附近,慧宝将手中装着素包子的袋子塞进竹素生的手中:“竹施主先回去,我带猫熊师兄去找找师父。”
“那和尚要小心。”竹素生笑着接过那袋素包子挥手离去。
慧宝弯腰抱起猫熊师兄一路走,一直走到大红桥附近的子牙河边上。他停下然后将猫熊师兄放下坐到海河岸边,这一人一猫熊就这么静静看着子牙河里划动的船只,慧宝眼中深处有着一抹忧伤。猫熊师兄感受到了他的心情,它伸出自己的爪子抚了抚慧宝的后背无声地安慰他。
“智宝师兄,我没有找到师父。”
“我不仅没找到师父,还卷进这红尘恩怨之中。要是让师父知道,他一定会生气……”
“师兄,我想回去……”
猫熊师兄:“……”无法在慧宝面前开口,只能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这时候,猫熊师兄多希望竹素生在啊。
慧宝这一坐便是月升高起。
竹素生这边,他拿着那袋素包子一面吃一面回去,到自家门前的时候,他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件,闻小狐气呼呼地在等着他回来。
第二件,自家门上他亲手题的牌匾“竹宅”不见了。
“竹素生!”闻小狐气得脸鼓鼓的。
“来吃个包子。”说着,竹素生将一个素包子塞进闻小狐的嘴巴里,被塞个正着的闻小狐想要质问的话问不出来,只能将这包子吃了吞下。
竹素生笑着问闻小狐:“好吃么。”
“好吃。”闻小狐鼓着腮帮子含糊说道。
“来,坐这儿吃。”竹素生指着门口的台阶说道。于是,从未有过这般不雅姿势的闻小狐随着竹素生坐在门口台阶上。
两人坐在门口台阶上吃着素包子,原本气呼呼的闻小狐也冷静下来了,他对竹素生质问道:“竹素生,我今天一直在等你,你去哪儿了。说好了要带我出去玩的。”他心心念念记着这件事,没想到一大早起来找竹素生竟然不见他的人影,这简直气坏他了。
“有事情。中元节之后,我一定会带你玩遍九国租界!”竹素生将素包子塞进口中说道。
“哼!”闻小狐冷哼了一声,随即问道,“中元节之前你在干什么。”
“有事情。”
“不能带我一起。”
“不能。”
“哼!”
看着气鼓鼓的闻小狐,竹素生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随即说道:“这事情你要掺和进去,镇守使大人非得剥我皮不可。”
说起闻焰,闻小狐有些低落,他说道:“他不会管我的。”
闻焰这人有些冷漠,竹素生用手指头也能想得出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
“没有哪个父亲不关心自己的孩子,镇守使大人看起来是冷酷了点,可他心里记着你呢。”竹素生说道。
闻小狐眼睛变得有些忧郁。闻焰从来不曾亲近过自己,这让他怎么相信竹素生的话,父亲的冷漠只会让他感到难过罢了。
竹素生知道闻小狐的心结,现在的他还真解不开这个结。伸手摸了摸闻小狐的脑袋,这小少年委屈得令人感到心疼。
待到天色暗下,对门的韩家点起灯笼之后杨管家便出来寻闻小狐回去。
“你一定要记得带我去玩啊。”闻小狐说道。
“记得记得。”竹素生点点头保证。
于是闻小狐被杨管家带回去了。
对面韩家的三少爷韩世文剃了头的脑袋后拖着辫子,他一身长袍马褂。这一身,是晚清遗民的束装,相信过不久,他也会把自己的辫子给剪了。去年皇上退位大清灭亡,这要是在北京城,还能看到清一色剃发留辫子的晚清遗民,但在天津,这里很多人都将辫子剪了留短发换成长袍或洋人西服。这韩世文他带着一脸伤口回来看到他家对面易主的鬼宅主人之后招呼道:“喂。”
“嗯?”竹素生回首。
看着竹素生,韩世文觉得在哪见过他:“你便是买了吴老爷宅子的外乡人?”
“是我。”竹素生认得韩世文,韩世文这伤口还是在清吟小班带出来的呢。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我是你对门韩家的,叫韩世文。竹兄弟叫什么。”韩世文问道。能买到大宅子的,即使是外乡来的,也不会低看,谁知道以后这户人家会变成什么样呢。他招呼竹素生,并不是为了成为朋友,只是照个面认个脸罢了。
“原来是八大家的韩家。幸会,我是这宅子的主人竹素生。”竹素生故作惊喜道。
“幸会。改天,咱们去喝一杯。”韩世文道。
“好,改天还请世文兄赏脸。”竹素生说道。
于是,两人各自转身打道回府。
韩世文回家之后避开自家大哥还有父亲,他阴沉着一张脸回自己的厢房中,到厢房坐下后,他狠狠一拳头落在桌子上恨声道:“卞仲霖!”
与卞仲霖的恩怨随着清吟小班一事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不仅因为这件事被他爹狠狠训了一顿,还成为津门里的笑话。无论如何,他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一定要想办法狠狠教训卞仲霖一次!
***
慧宝和尚晚归,竹素生的厢房中早已暗了灯睡了。慧宝毫无睡意,他脱掉上衣,然后用脚撩起自己的棍子落到院子中练起武来。
明亮的月光下,慧宝手中的武棍武得虎虎生风,身上的汗水无声无息地落下,猫熊师兄陪着慧宝,直到他练够了为止。
次日,竹素生翻墙到隔壁镇守使宅子吃早饭,他刚落地便被人打了一个响头。
“哎哟!”竹素生吃痛地叫了一声。
闻小狐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闻焰收回打在竹素生脑袋上的手:“下次走正门。”
“镇守使大人下次手轻点。”竹素生揉揉自己的脑袋委屈说道。
还有下次!你的胆儿真大!闻小狐心中道。
“去吃早饭。”闻焰说道。
于是,竹素生和闻小狐像尾巴一样跟在闻焰身后进入前厅,他毫无节制地吃了个饱。
竹素生在镇守使家中自来熟,这宅子里的“人”没有一个敢不尊敬他的。在出门之前,闻焰对竹素生说道:“你家宅子的牌匾被华世奎华大人取走了,如果想要拿回牌匾可上意租界小洋楼找他。”
“华世奎?”这是谁?对八大家不清楚的竹素生并不知道。闻焰没有多解释便出门去了。在他出门后,竹素生便带闻小狐去海河边找螃蟹。这样的话,中午和晚上他们就能享用津门特有的美味螃蟹。对于竹素生的要求,闻小狐再乐意不过了。两人拿了装螃蟹的篓子之后便出门,闻小狐在踏出门那一刻又退回大宅里跑进去躲了起来。
这是躲着什么人呢,竹素生一看——哟,这不是闻小狐洋人学堂里的同学么。
“闻小狐!”一道别扭的声音响起,路易莎从一辆洋轿车下来。
刚刚她好像看到闻小狐了。路易莎走上前,竹素生对着洋人小姑娘招呼道:“hello,小姑娘找小狐什么事?”洋文的几个简单词语被竹素生记住了,当然他记住的也只有这么两个罢了。
路易莎一口别扭的汉文,完全比不上只来了一年的威廉叔叔。
“闻小狐很久没去上学了,我来找他去上学。”
“如果小狐不愿意去呢?”竹素生问道。
“他需要勇气,如果因为被欺负不愿意上学,那么他只能被欺负一辈子。”路易莎说道。
这话有些在理,但竹素生清楚地知道闻小狐不去上学堂肯定不只被欺负这个原因。
竹素生让开路:“小姑娘说得在理,小狐在里面,请进。”
于是路易莎进入镇守使家的大宅里。
显然路易莎不是第一次来镇守使大宅,杨管家看到她之后迎了上来:“路易莎小姐。”
“管家先生,我来找闻小狐。”她用着那一口别扭奇怪的腔调对杨管家说道。
“我家少爷不方便见客。”杨管家脸露为难。
“我知道,他在躲着我。管家先生,我能自己找。”说着,路易莎便绕过杨管家寻找躲藏起来的闻小狐。
“闻小狐!闻小狐!”路易莎大声叫唤。被人推入海河那天之后,还以为过几天闻小狐会上学,但他不仅没有去学校,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