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山河(8)
楚玄昭这次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再早也没有你早啊,大半夜就出去浪了?”
朱晴不待白衣男子开口,便呛了一声,显然她也闻到了楚玄昭衣服上熏染上的胭脂味儿。
“知府可用?”男子开口。
楚玄昭微微一惊,自己出去一趟,回来又是这个情况,白衣男子竟然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出去查探知府的消息了?该说男子实在是敏锐吗?不过,男子本来就料到自己有途径,这么想也合理,大概只是这么一问罢了。
“嗯。可以由知府来处理不少后面的事。”楚玄昭说到这里,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男子颔了颔首。
如此杂乱的脂粉味儿……,青楼么?
想到之前寻找尸堆时的效率,对知州往来鹿山寺的消息收集和对知府快速地审查,男子凝眸看了看楚玄昭,又转而想到了他在京城时常常流连青楼妓馆的风流传言,心中渐渐地产生了一个猜想。
千机楼八年前出现,当时楚玄昭差不多十五六岁,他的风流传言也是从那时候渐渐开始传出来的。想到楚玄昭的身份地位和势力优势,白衣男子确定他一定和千机楼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甚至,很有可能,楚玄昭就是千机楼背后真正的主子。
虽然早就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是个只会流连花丛的风流王爷,但一想到他极有可能就是千机楼的楼主,白衣男子不得不意识到,看来自己终究还是轻看了眼前这个人。
楚玄昭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差不多被白衣男子扒的一干二净了,兀自问道:“阁主身体无碍了吧?可有什么打算?是否要与在下同去鹿山寺?”
“鹿山寺不急,先等东方策。”白衣男子挥了挥手,示意朱晴碧鸳离开,漫步走向自己房间的方向。
“嗯。”楚玄昭也是这个意思。
毕竟如果东方策真的守约,说不定会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到时候去往鹿山寺也多一层把握。
…………
金盏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手脚都被绳索牢牢捆住。
马车一晃一晃,正在前行。
他的记忆一瞬间回笼,自己昨夜和金一打斗,后来一招不慎,被他用刀柄击昏了过去。
“金一!金一!”
无人应答。
“东方策!我知道你在外面!”
马车的帘子被人猛然掀开,一瞬间窜入的阳光让金盏丰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你醒了。”
东方策将车帘挂在车廊上,头也未回。
“东方策,你要带我去哪里?你放了我,我准你离开血鸢,从此,你我各不相干。”
“啪”地一声,东方策将马鞭甩向前方,嘹亮地声响震彻金盏丰的双耳,马嘶鸣一声,骤然加快了速度。
“你错了。我从未想过离开血鸢。”东方策顿了顿,继续说道,“就像你说的,我生于血鸢长于血鸢,血鸢几乎是我的所有。我对血鸢的看重,比你想的更深。”
“那你为何不放了我?”
“你不代表整个血鸢。正因为我看重血鸢,所以我更加不能让血鸢就这么毁在你的手里。”
“毁在我手里?怎么会毁在我手里?这不过是你给自己的一个杀了我取而代之的理由而已。”
“杀你的理由?”东方策冷笑一声,“杀你还需要这种理由吗?你杀死我的父母,难道还不足以成为我杀你的理由吗?!”
金盏丰下意识地一退,“你果然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了。”男子仍旧未回头看他一眼。
“二十多年前,古剑峰门徒金盏丰因爱生恨,杀死一个无辜的姑娘,被古剑峰以破坏隐世门归和妄杀为由逐出古剑峰,收回佩剑。从此弃剑用刀。”
“十九年前,被那位枉死的姑娘的闺中好友发现踪迹,为怕其寻仇,先下手为强,将其闺中好友及其丈夫杀死,抱走他们的婴儿,从此又相继网罗众多婴儿,培养其成为杀手。”
“十年前,又被那位枉死姑娘的兄长铁面郎君寻到踪迹,铁面郎宗赤华欲为其妹报仇雪恨,却不料中了你的阴毒诡计,筋脉俱断,生死不知。你则带领血鸢的孩子隐匿江湖,伺机重归。”
“一年前,你开始带领已经长成的血鸢成员渐渐出现在江湖上,却被江湖人以为是辰隐阁所为。”
“数月前,你和那群恶僧合作,杀死无数平民百姓。却仍旧无人知血鸢的存在。”
..........
“你说,我说的都对吗?”东方策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金盏丰,却见金盏丰早已经面无血色。
“你,你究竟是如何知道了这么多?”金盏丰的声音有些颤抖,见东方策看过来时不由得再次向后退去,却发现已经抵在了车厢后壁。
退无可退。
“当年被你无辜杀死的闺友夫妇,他们还有一个家仆,你杀人时,他就藏在墙后面。”
“差不多半年前,血鸢重新出现,我在执行任务时,被寻找已久的家仆找到。我起初并未轻信他所言,但却留了心,后来暗自查访,最终终于确定他所言属实。”
东方策瞥了金盏丰一眼,“你杀了我的父母,却又将我养大,我不会亲手杀你。你的生死会由辰隐阁主来决定。”
“辰隐阁?不!你不能将我交给辰隐阁!我辛辛苦苦建立血鸢,怎么能败在辰隐阁手里?都是杀人的,凭什么他辰隐阁就能成为江湖第一杀手阁?我不服!”金盏丰剧烈地挣扎起来,脸也渐渐涨红。
他这一生,最看不顺眼的就是辰隐阁!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血鸢,可你都做了什么?为了钱财残杀无辜百姓?还是明明厌恶辰隐阁想要取代它的地位,却又在杀人时顶着辰隐阁的作风?!”东方策语气不由加重,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厌恶。
“你若真为了血鸢的发展,为何这一年来杀了那么多人,却仍旧无人知道血鸢其名?”
“我不过是打算等血鸢慢慢站稳,再将血鸢的称号打出去。我为的还不是血鸢的安危!”金盏丰不服。
“用顶着辰隐阁的办法吗!?这分明是懦弱,敢做不敢当,谈何发展血鸢!你的那些行为,只会毁掉血鸢!”
东方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缓了缓,才看向金盏丰,“你放心,无论你会被辰隐阁主如何处置,我都答应你,一定会保住血鸢。我不管除了我,血鸢还有多少人是你杀其父母取来的,都不会告诉他们今天我们谈的事。”
“血鸢,以后仍旧是血鸢。”
东方策目光有些放空,金盏丰也沉默下来,未再言语。
第14章 答复
扣扣扣。
“阁主,在吗?”朱晴敲了敲阁主的房门。
“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朱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酒瓶。
“取来了?”
“嗯。”朱晴拿来的是当初刚来州城时存在州城客栈的酒,当时留的存放压条,一直在男子手中,不久前才给了朱晴,让她将剩余的酒取了回来。
“阁主,”
“嗯?怎么了?”男子看向朱晴。
“您是不是打算离开这里了?”
阁主以往出远门,也时常带酒,有时也会存在常落脚的客栈中,但每次有离开的打算时,都会将剩下的全部取回。
“血鸢想必很快就会给出答复了。”白衣男子不置可否。
男子将朱晴手中的酒瓶接过,轻轻晃了晃,似乎还有小半瓶,“去取酒具,请信王过来一坐。”
“阁主?”朱晴有些不情愿。
那个花萝卜,怎能来糟蹋阁主亲手酿的酒?
“去吧。”
“是,阁主。”朱晴撇了撇嘴,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
“喂!花萝卜,阁主请你过去!”楚玄昭的房门被砰砰敲了两下,一听称呼就知道是朱晴。
“阁主请我有何要事?”楚玄昭问话间便打开了房门。
“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去了不就知道了!”朱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楚玄昭顺着往下看,一眼便看到了她一只手中托了个托盘,上面摆了一只精致的银制酒壶和两只盘纹白玉酒杯。
楚玄昭立刻了然,伸手便将托盘接过,托在手里,“不用麻烦姑娘再跑一趟,我带过去就可以了。”
“好吧,那你可拿好了,这套酒具可是我们从阁里带出来的,阁主最是喜欢了,若是不小心摔了,就算你是王爷,也赔不起。”
“姑娘放心,在下一定小心。”
…………
“阁主,”楚玄昭用空着的手敲了敲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着手中托盘。
“请进。”
“阁主,您的酒具小王给您送来了。”楚玄昭嬉皮笑脸。
“好好说话。”白衣男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却微微勾起。
“不知阁主请在下来,所为何事?”楚玄昭将托盘放在桌子上,虽然心里明白他是叫自己来喝酒的,但总不好自己直接坐下讨酒喝吧?
“坐。”
楚玄昭在男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白衣男子从身后拎出一个黑色酒瓶,掀开盖子,从怀中掏出一方白色的帕子,沿着封口边缘细细擦拭了一遍。
“好香啊。”
楚玄昭不由叹道。
男子将酒倒满了整个酒壶,将坛子放在一旁,提起酒壶将两只玉杯斟了个半满。
“尝尝。”
没有多余的客气,白衣男子拿起距离自己较近的那杯,示意楚玄昭拿起他的那杯。
“好酒,这是什么酒?”楚玄昭抿了一口,问道。
“……”
白衣男子瞬间觉得自己的酒好像喂了狗。
什么酒?
你不是喝过么,还什么酒!
上次你不也说好酒来着?
难不成这个人根本不会品酒,根本不识酒?
白衣男子觉得自己多年的看人经验似乎出了问题。
“咦?”楚玄昭眸色闪了闪。
“怎么了?”白衣男子语气有些勉强。
“这酒,好像是上次的杏花酿啊,你从客栈拿回来了?”楚玄昭回过味儿来,觉得这酒他喝过。
还好。白衣男子暗暗松了口气。
“嗯。”冷冷淡淡一个字,丝毫看不出他刚才内心的挣扎和自我怀疑。
“也是,事情差不多快结束了,我们恐怕不会再去客栈了,这么好的酒,总不能浪费了。”楚玄昭表示理解。
“是啊,快结束了。”
白衣男子声音有些轻,目光望向门外,似乎是在看些什么,又似乎是在出神。
楚玄昭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主动提起酒壶,又为二人斟满,将对方的酒杯朝他推了推。
白衣男子低头看了看眼前被斟满的酒杯,“不能再多饮了,你若喜欢,剩下的小半瓶杏花酿,就送给你了。”
“那我就先谢过阁主了。只是,阁主好歹饮了这一杯才行。”
楚玄昭心中有些高兴,男子肯将酒送给自己,那是不是说明自己也能算是他半个朋友了?
其实,白衣男子只是觉得不到半瓶酒,带着麻烦,楚玄昭又喜欢,就送给他好了。
如果被楚玄昭知道了对面男子的真实想法,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阁主最终还是没有将楚玄昭斟满的酒饮掉,只浅浅的饮了半杯,就不再继续。
楚玄昭也不好过分劝他,便也由着他去了,只是对剩下的那半杯酒略略感到可惜。
…………
楚玄昭走后。
白衣男子关上房门,迅速地封锁了自己的经脉,右掌凝聚了内力,男子一咬牙,狠狠地拍向了自己的胸前。
一口酒被内力直接震了出来,喷在了地上,其中还夹杂了几缕微不可见的血丝。
原以为之前服用了解毒丹,已经无碍,却没想到会在与楚玄昭饮酒时突然引起了毒性,想来是刚毒发过不久的原因。
好在并不严重,之前碧鸳手中的解毒丹已经是最后一颗,若是,若是如前几日那样发作,恐怕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之前发作时从来没有被酒引起过毒性,赫连辛那个死家伙也没说过不能饮酒,看来毒性似乎又重了。
赫连辛虽然没少开过自己的玩笑,但在这种事情上,白衣男子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开玩笑的。他既然没有说过不能饮酒,那么想来定是之前喝酒并不会引发毒性。
他信任赫连辛,也信任赫连辛的医术。
男子盘膝而坐,将内力缓缓地在经脉中来回游走,慢慢洗刷着这次引起的毒。
这次毒发并不严重,男子很快便将毒通过内力逼至右手掌心,抬起手时,便看到右手掌心迅速地渗出一层薄汗,颜色有些微微发青。
男子拿出一方白色手帕,轻轻将右手手心擦拭干净,将帕子随手堆在了之前擦拭酒瓶口的那方帕子上。
“碧鸳。”
男子的声音不大,却被内力凝丝成线缓缓传了出去,声音轻盈,却清晰无比。
碧鸳很快就赶了过来。
“阁主?!”
推开房门的碧鸳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夹杂着血丝的酒水。
“不要声张。将这里收拾一下,不要将看到的事告诉朱晴。”碧鸳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微红,她明白,朱晴性子急躁又兜不住事,知道了还不定急成什么样。
白衣男子看到了她泛红的眼眶,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膀,“别担心,我没事。等这边事情办完了,我们就去趟神医谷,赫连谷主的医术你知道,你家阁主不会有事。”
“...嗯,那我们尽快处理这边的事,到时候让赫连谷主好好给阁主看看。”碧鸳挤出一个笑,衬着发红的眼眶,这个笑,笑的有几分比哭还难看。
…………
在众人回到菩萨庙的第三天下午,一辆马车缓缓地向菩萨庙驶来。
守在庙门前的莫一很快便进去禀报给了楚玄昭和辰隐阁主。
两人走到庙前看时,楚玄昭不由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是东方策。
“阁主。”
东方策勒住了缰绳,跳下马车来,朝白衣男子轻轻作了个揖。
“东方策来给阁主一个答复。”
说罢,东方策便将马车的车帘掀开,露出一个人来。
车中是个四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和胡须已经有些花白。男子手足都被绳索紧紧捆了个结实,口中被塞了一团布,“呜呜”地吼声从男子嘴中发出。男子看到向里看来的白衣男子,狠狠地挣扎了一下,见挣扎无果,便双眼有些怨怒地盯着白衣男子。
“想必,这位就是血鸢首领了?”
白衣男子看向东方策。
“不错。血鸢首领,金盏丰。”东方策伸手抓住金盏丰的胳膊,微微一用力,就将他从马车内扯了出来,金盏丰下意识地要逃,却被东方策迅速拽住。
“金盏丰?”楚玄昭有些惊讶。
“怎么了?”白衣男子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转头看向他,就连东方策也微微转头向他看了过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大概从哪里听过同名的人吧。”楚玄昭含糊不清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他想到了现在正在为自己管理总楼的宗赤华。
似乎宗赤华提过,这个金盏丰,是他的仇人?
…………
十年前,宗赤华在江湖上失去了踪迹,无数人传言他已经死亡,然而楚玄昭却知道他还活着。
八年前,自己刚刚十五岁,正好到了出宫建府的年纪。那年自己在京城的巷口救下一个被人殴打的乞丐,当时不过是一时不忍。将乞丐带回王府命人帮他清洗后,却发现此人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铁面郎君宗赤华。
当时自己是听过宗赤华失踪的事的,因此乍然见到他,也是惊讶不已。然而无论问他什么,他都不肯开口。
自己那时已经习得内力,无奈之下,便贸然一试,直接将内力注入他的身体查看,宗赤华本来下意识地就要反击,之后似乎是感受到接触自己的内力不带丝毫杀意和恶意,便迅速住了手。
楚玄昭没有料到自己的内力注入宗赤华的体内,却犹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这才意识到他的经脉被人破坏。但宗赤华的体内却不是完全的空空如也,而是仍旧存在微薄的内力,只是少的跟没有差不多。
当时自己正暗地里筹备建立千机楼,急需人手,便将宗赤华留了下来。后来渐渐发现宗赤华并不是不能开口说话,而是不敢轻易信任他人。时间久了,两人渐渐熟络起来,宗赤华也不再是一副闭口不谈的样子,也为了千机楼的建立和立足出了许多的力。
后来相处中,楚玄昭才知道,宗赤华是为一个叫金盏丰的人所害,毁了经脉。不过当时他反应过来,强行催动内力相护,才没有使筋脉彻底毁掉。虽然当时看起来来经脉俱断,但其实是可以缓缓恢复的。两年时间,他的经脉已经有所恢复,内力也凝聚了一小部分。
后来的几年里,宗赤华的经脉已经恢复的差不多,然而毕竟曾经受过严重的损伤,即便筋脉恢复,内力也永远无法达到以前的程度了,因为重伤过的经脉无法承受过多内力的力量。
想到这里,楚玄昭望向眼前五花大绑的金盏丰,如果知道金盏丰死了,宗赤华会不会彻底放下心中那道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