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番外(6)
上了街道,四五匹马蹄声得得,很快就引来了巡夜的东城兵马司。
“宵禁时分,何人喧哗?”对方一列十来人的小队,胄甲军械齐备,迅速包抄上来,将卫涟几人围在当中。
司琴好脾气的笑了笑,正想开口打圆场并说明身份——宵禁乃是重典,虽然小侯爷身份摆在那里,闹开了到底不好看,不如打个招呼请对方睁只眼闭只眼,两下里便宜。
谁知卫涟手握鞭子将他虚虚一拦,傲然扬起头,冷冷道:“怎么,爷回个府,还要问你借路不成?”
司琴一愣,心中暗暗叫苦:自家主子被屋里那人激出的火,憋了一路,到底还是发作了!
问话的那人乃是东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好歹也是个七品的官身,见这少年明知犯禁,神态竟还如此裾傲,连马都不曾下来,简直全然不把兵马司衙门放在眼里,不由大怒!他见对方容貌韶秀,衣饰名贵,年纪又极轻,只当是哪个府里备受宠爱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出来撒野,当即冷笑道:“我管你是哪个府里的爷,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宵禁乃是太祖时便定下的规矩国策,便是皇子也得遵守!给我下来!且去衙门走一趟吧!”言毕,伸手便去扯卫涟手臂,企图拉他下马。
仆从们大惊之下,司琴忙侧身企图拦过,两名侍卫更是刷的一声拔出刀!副指挥使面色一沉,一手推开司琴,更加气势汹汹的来扯卫涟,十来个兵丁也齐刷刷竖起枪头直指圈中诸人,形势一触即发!
这样要命的时刻,卫小侯爷仿佛犹嫌事情不够大、状况不够糟,直接扬手一鞭,重重抽到副指挥使身上!恨道:“什么东西,敢来拉扯爷的衣裳!”
司琴脸一抽搐,表情都快哭了。
副指挥使这下是真被惹毛了,反手一抹脸上被鞭梢带到的伤痕,怒喝道:“还楞什么,给我拿下!”
“放肆!都给我退下,我们爷是平安侯!”司琴急得大喝。
副指挥使楞了一下,抬头重新审视这几人,动作牵扯间脸上伤口更加辣辣作疼,激的他哼了一声:“有什么话到衙门再说!”
卫涟冷冷瞥他一眼,一言不发的扯过马头,直往东城兵马司衙门方向而去。
副指挥使一呆,旋即咆哮起来:“你站住!唉都给我追!”
东城指挥使徐斌,在这位置上一蹲二十年,日子过的很是舒坦。虽然只是个六品官,但是手里握着实权,下面管着人,不时还有商户们的外快孝敬,滋润的舍不得挪窝。
这么些年来,犯过最大的蠢,大约就是当年带兵围了便服出游看灯的裕王世子和安乐侯,还差点把美貌的安乐侯当成世子的娈童取笑,给惊出一身冷汗。幸好这事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世子和侯爷事后也未曾找他麻烦,不过却是给了他个教训,京城贵人多,一举一动都得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秉着这样安全的心态,徐指挥使太太平平的当着他的官,直到……他的某个愣头青下属,这天半夜把他从被窝里叫起来,说是抓了犯宵禁的平安侯。
徐斌的脸当场一黑,差点扑上去掐死他。
长到十七岁,卫小侯爷还是头一回踏足兵马司衙门。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他被东城指挥使徐斌小心翼翼的迎到客座,又亲手递过了茶水。
徐斌只觉内心有一万匹羊驼飞奔而过,一面陪笑,一面哀悼自己的运气:怎么就跟公主府杠上了呢?当年差点得罪安乐侯,如今又是平安侯,随便一个伸根指头就能碾死他,简直还能再倒霉一点吗?瞪一眼比自己当年更犯蠢的下属,他讪笑着开了口:“侯爷,这小子新调来没仨月,脑袋一根筋,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可否高抬贵手?我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
副指挥使常骁脸色一变,正想说什么,被他一手按住,一个严厉的眼神阻止了。
卫涟经过这一番折腾,倒是平静了些,此刻也开始反思自己的过错,因此渐渐缓了脸色,喝一口茶,温和道:“说起来,本侯也有不是之处,这位——”
“常骁。”徐斌陪笑着回他,“东城副指挥使常骁,不久前才从西山骁骑营调来的。”
“骁骑营?”卫涟来了兴致,这是裕王亲辖的军队,负责驻扎捍卫京城,“这么说,你曾在裕亲王麾下服役?”
“是。”常骁看起来还堵着气,粗声粗气的只回了一个字。
卫涟叹了口气,想了想,竟是起身一揖:“此番的确是我之过,常指挥秉公执法,令人敬佩,正是我等官员楷模。”
他这举动让在场几人都吃了一惊,常骁更是一下子窘迫起来,脸都涨红了,尴尬的起身让他,不敢受他的礼。
卫涟看看他脸上的鞭伤,更加心生歉意,转头吩咐司琴:“明日请张大夫过来好生诊治,不许忘了。”
“是,奴婢记下了。”
徐斌心中忐忑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不知他这是什么路数。常骁粗汉一枚,倒是没想这么多,见他诚恳认错,诧异之余,对这些“贵人”们跋扈的印象倒也改观了些。
一番扰攘,此事终于得以双方握手言和,一团和气的收了场。已经倦到一句话都不想说的卫小侯爷,挣扎着回了公主府,连洗浴都顾不上了,和衣倒头就睡。
第10章
本以为,兵马司的事情就这样揭过去了,谁知,不知从哪里被悄悄传了出去,只隔了一日,便有御史上折子,指名道姓参平安侯不尊国法,殴打官员,嚣张跋扈,不严惩不足以正典型。
百官济济的大朝会上,卫小侯爷毫无预警的被当头一棒,愣了一下,随即慢慢眯起了眼。
这是……谁这么沉不住气呢?
他微微垂下头,蝴蝶翅膀般的长睫遮住了幽黑的闪烁的眼,一脸沉静,脑中却开始飞快的思索起来。
御史当然不是为了参他而参他,背后自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自己身份特殊,牵扯到不少勋贵权臣。一方面,公主府和本家卫国公府本就是大周数一数二的豪门,平安侯三字,代表的是皇亲贵戚和勋贵世家的融合。而四大国公府同气连枝、联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论是拉拢还是打击,卫小侯爷都是一个极微妙的切入口。
太子……还是宁王?卫涟保持着垂首敛眉的低姿态,心中谨慎的权衡分析着。不太会是太子,他自己的外家便是护国公府,虽然无甚实质接触,说起来到底同属勋贵一脉,没道理自伤。况且,自己身后还有一个当户部尚书、掌管一国钱袋子的兄长,与执掌天下兵马的裕王府又是极亲近的表亲,太子一向拉拢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发难?
那么,难道是宁王?说起来,御史大夫张之炎,可是崔大学士的门生,这关系洗都洗不干净。可是同理,因为自己背后牵扯的那些权势,宁王从来都是百般示好,缘何会一朝翻脸?崔氏该不至于这么蠢!
卫小侯爷百思不得其解,简直要糊涂了。
御史慷慨激昂的声音仿佛犹在耳边缭绕,百官惊愕,嗡嗡声不绝于耳,卫小侯爷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干己,竟是一声不吭,一言不辨。
卫泠有些急了,偷偷瞪一眼幼弟,再抬头看看御座上表情晦暗不明的昭宁帝,摸不准他心思,忍不住开口道:“皇上……”
昭宁帝远远的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轻轻抬手悬空按了按,止住他的话头,自己则转头看向卫涟,温和的问道:“平安侯,御史所言,可有虚假?”
卫涟垂首出列,恭谨跪倒,低声但是清晰道:“句句属实,臣无言可辨。”
群臣哗然!
卫涟极细微的侧头,只见太子面色微露吃惊,而宁王则张大了眼,仿佛出乎意料似的。御史洋洋自得,正打算乘胜追击,却不想皇帝沉下脸来呵斥道:“身为侯爵,本该谨言慎行为人表率,你到好,带头胡闹!”
皇帝“胡闹”两字一出口,下面的嗡嗡声忽然静了一瞬。许多双眼睛意味不明的投向仍跪在地上的小侯爷,心知皇帝这是摆明要护短了。
卫涟依然维持着柔顺的姿态,默然听任发落,嘴角却慢慢爬起一丝诡谲的笑意。
只听皇帝冷冷道:“罚俸三月,将大周律手抄十遍——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这处罚……下面更加沉默了。有文官似乎不服,身形微动想出来发声,却被旁边的人轻轻扯了扯袖子,及时阻止了。
昭宁帝扫视一眼,面无表情:“好了,下一个。”
非常乖觉的,工部侍郎出列,开始汇报起乾州兴修水利之事……朝会自此转回正轨。
这天卫小侯爷回到府里,表情颇有些凝重。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母亲跟前问候一番后,沉着脸出来直奔外书房,口中吩咐:“去请钱先生、穆先生,就说爷有事情要请教。”
这两位都是他父亲留下的老幕僚,洞悉世务,稳妥可靠,多年来一直被重金养在府里作智囊。与他俩一番讨论,卫小侯爷理了些思路出来,又安排了人手出去收集打探消息。安顿好这些事情,方才心中稍安,有心思回去洗漱休息了。
等到万籁俱寂,终于躺到床上,小侯爷静静枕着锦绣软枕,眼前忽然闪过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深切的、目不转瞬的盯住自己,仿佛要把自己连皮带骨吞下肚一样。
白天太忙,也许是刻意的忙,他潜意识里或许在逃避着什么。必须得到了夜里,无遮无拦的时候,才逃无可逃,躲无可躲。
他恨的拉起被子蒙住头,脖颈上尚未褪去的痕迹仿佛又开始发烫。
“混蛋!”咬牙骂出两个字,小侯爷浑身都开始抑制不住的微微哆嗦起来,他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闭上眼将脸埋得更深些,心中隐隐竟有些莫名的委屈和伤心,于是带着一点点鼻音的、哽咽的、小声的再骂一遍:“混蛋!”
说不清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犹犹豫豫的,到了第三日上,卫小侯爷最终还是换了身极低调的打扮,只带了司琴和侍书两人,颇有些神思恍惚的出了门,策马直奔西山。
旌旗猎猎,遮云蔽日,三千兵甲,整装待发。
靠近队末的人堆里,烈战潼一面将盔甲再度缚紧些,口中则哈哈笑着与刚认识的几名士兵开着玩笑,眼睛却下意识的频频回顾,神情中暗藏焦灼,仿佛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烈大哥,干嘛,等相好的来送行啊?”旁边人开了句玩笑。
前土匪头子一愣,随即邪邪一笑,丢过一个“你懂的”的眼神,口中却反驳道:“屁,老子要有相好的还舍得去漠北卖命?”竟是一点风声都不漏。
周围爆出一阵粗糙的狂笑,随即引起话题,开始各种荤话乱飞。
其实在旁人眼中,烈战潼背景颇为神秘。队伍都要开拨了,临到最后一天这人才突然入伍,据小道消息说,竟是走了兵部的关系直接空降过来的。可要说他大有来头吧,偏又只是个最末等的陪戎校尉,去的还是时刻可能送命的漠北前线——怎么看都像是得罪了人被发配来的。再看他的身份资料,却是简单干净,一点都不见异常,不像是水很深的样子。种种情况综合起来,连此行主官都吃不准他路数了,找了个自己能掌控的队把他丢进去,颇有些疑惑和观察的意思。也亏得烈战潼为人粗豪,又极会聚拢人心,兼之心细如发的小美人不但给他洗干净了身份,连银钱花销都备了一份,只大半天下来,他就和周边的士兵们成功打成一团,想来接下来的日子里也不至于被孤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