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番外(27)
这下子,天子震怒了。
皇子出行,规格极高,哪怕轻车简从,其护卫防范程度依然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的。然而宁王这番,却是防不胜防。刺客应当是扮作街市上的普通百姓,以袖弩一类的装置发射暗器,十分隐秘。一击即中后趁乱逃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话说,由于太子与宁王之争正处于瞩目的当口,宁王被刺后,太子一系反应极为震惊,不似作伪,甚至主动上表请求三司联动,彻查凶手,一派恨不能及时洗清嫌疑的样子。这样的姿态下,虽然不敢言明,其实有不少人在暗中诛心的揣测:莫非……是苦肉计?
甚至连昭宁帝自己,刚开始的震惊过后,也有过这样的怀疑。
然而,所有的怀疑在见到宁王的伤势后,便彻底打消了。
没有人能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细小尖锐的袖箭,箭头被施以剧毒,入血即走,数息之间人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不省人事。
事发突然,然而能跟着主人出门访客的贴身仆役都是平素千锤百炼过的人物,最初的慌乱过后,立刻开始紧急应对:划开伤口吸吮毒血,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府。派出一人携带印信直奔五城兵马司,调人封锁街道搜查刺客。又有一人策马急奔崔府报信,并带回济世堂坐镇的大夫与保命药品。
当昭宁帝带着最好的御医夹裹着雷霆之怒匆匆而至的时候,不省人事宁王刚刚经外祖崔焕亲手撬开牙关,喂下了一枚用百年老参汤化开的小还丹。
小还丹,传说中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从鬼门关抢人的西域圣药,连大周皇宫里都只有一颗,还是十多年前伊月氏进贡的,皇后病了多年都不舍得动用,这次却哀求皇帝随身带了来给唯一的嫡子。
昭宁帝一听说自己来之前已经喂下了小还丹,略一诧异,神色却微松,一面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瞥了一眼头发花白的崔大学士——崔氏百年世家的底子,由此可见一斑。这位国丈静静跪伏在旁迎接皇帝的到来,原本城府深沉的老人如今神情惨淡,一夕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皇帝叹了口气,吩咐道:“赐坐。”
崔焕强撑着谢了恩,一面眼巴巴的看着皇帝吩咐御医上前诊治。
被皇帝带来宁王府的,是太医院最擅毒理的医生。昭宁帝望着嫡子人事不省、呼吸微弱的模样,面色极为难看,眼中似有风雷隐隐。见他一抬手,御医赶忙轻手轻脚的上前,小心的揭开宁王虚掩的衣襟,只见肩胛下方一个细小的伤口,犹自渗出暗红发黑的血液,周边一圈皮肤都隐隐泛着青黑色。御医面色一紧,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枚细小银针,小心的沾了一点血迹迎着光仔细观察,又用指尖捻开闻了闻,最后,甚至放入口中舔了一下,随即眉心紧缩,呸的一声吐了出来,迅速从药箱里翻出一枚灰色的丸子吞下。擦把汗,这才迎着周边虎视眈眈的目光,谨慎的跪下回话:“启禀陛下,宁王殿下所中的,乃是七步断肠散。”
昭宁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可有解药?”
御医跪在地上,把头埋的极低,声音里有明显的犹豫和不安:“臣……自当竭尽全力。幸亏殿下尽早服下了小还丹,眼下……性命当是无碍的。只是余毒未清,还需假以时日,缓缓拔除。”
御医的诊断,与先前济世堂的大夫并无差别。只不过御医还隐下了一句话:七步断肠散,无解。
一旁忽然传来咕咚一声,只见面无人色的宁王妃,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慌得身旁贴身丫鬟忙不迭跪扶。
自宁王出事起这几个时辰,这个深宅贵妇,几乎已撑到强弩之末。一方面紧急安顿治疗出事的夫君,一方面要稳住内外宅不能乱,考虑到事情的严重性、且抱着向宫中求助的心思,宁王妃顾不得按品装饰,草草收拾一下便带着幼子持牌进宫,直奔坤宁宫皇后处——皇后一直病着受不得刺激,可性命攸关之下也顾不得了——无论求医、求药,皇后这嫡亲婆婆发句话,比什么都管用。谁知皇后病体孱弱之下,乍一见儿媳与小孙儿仓惶进宫求助便被唬了一跳,待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急郁攻心晕厥过去,整个坤宁宫上下霎时乱成一团。这下子,只片刻功夫,皇帝的明心殿也被惊动了……
昭宁帝别过头,看着毫无血色的儿媳,面上浮起了然而悲悯的神情。他挥了挥手:“扶王妃下去休息吧。”一面回过头,注视着仍然跪地不敢擅动的御医,冷冷吩咐道:“自今日起,汝驻守宁王府,专心调理宁王身体。什么时候大好了什么时候回去。朕自有重赏。”
御医面色愈发苍白了,便是再蠢的人都听得出皇帝的言下之意——宁王若有个三长两短,且等着陪葬吧!然而他一声不敢吭,规规矩矩的磕头领旨,宣誓尽忠。
皇帝面无表情的振袖起身,缓步而出,一面走一面吩咐:“张德,摆驾回宫。去把刑部、大理寺、五城兵马司那几个尸位素餐的东西都给朕叫进来——一个一个,都当的好差事!”
伴着“恭送圣驾”的声音,身后房内跪了一地。崔大学士垂首默然,几乎敛藏不住炽涨的怒意与阴沉。老人眉眼深沉的目送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瞥一眼乌云层叠的天空,嘴角泛起恨急的冷笑:这天,也该变了。
第36章
进了四月中,淅淅沥沥的- yín -雨便一直未停过,京城的天旷日持久的灰蒙蒙,阴沉湿冷,凉意直透过官袍钻到朝臣老爷们的骨子里,逼出深藏的忐忑。眼看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宁王遇刺的案子却始终悬而未破,京城的局势越发不明朗。暗潮汹涌之下,波谲云诡,诸方角力,简直各显神通。
待到四月底,江南道今年头一波上供的枇杷运抵进京的时候,连负责押送的老差役都明显闻到了空气中危险的、一触即发的味道。木质车轮吱吱呀呀的滚过泥泞的路面,身后留下了一串深深的碾压痕迹。冷不防前方街角忽然传来喧哗与呼喝声,夹杂着路人避让不及的惊惶叫嚷。有经验的老差役忙勒令车夫压住马匹避让,刚让到路边,只见一队如狼似虎的盔甲士兵气势汹汹的当街而过,后头铁链锁了一串嚎啕哭嚷的犯人,男女老幼皆俱狼狈不堪,身上的绫罗绸缎都沾了雨水泥浆,一张张平素养尊处优的面孔如今全都如丧考妣,惶惶然惊恐万状。老差役不敢多看,哆哆嗦嗦的帮着车夫扯缰绳,只听一旁围观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呐,西城兵马司指挥使蒋家,讲起来,还跟护国公府沾着亲呢,说抄家就抄家……
宁王遇刺濒死,作为最直接的受益人,太子立刻暗中成了众矢之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本来势头极盛的太子一党,也晏息低调了许多。角逐博弈是一回事,但杀戮手足却是另一回事——皇帝还正当盛年牢牢坐镇呢,储君就已经按捺不住对亲兄弟下手,万一哪天真的坐上那个位置,“政敌”和“异己”们还有活路吗?当然,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事出自太子一脉。但是,街头巷尾、稗官民间,各种窃窃腹诽、揣测议论,却是渐渐甚嚣尘上,越来越压不住了。这样的形势令太子一系高度紧张,并开始着手打压。然而,流言背后似乎有只无形的手在掌控推动,愈打压愈泛滥,却苦于捉不到根源。
另一方面,太子这边,位高权重心腹得用的几个人当中,何靖才凭着一点皇帝的主仆旧情被返调回京,正是低调时候,且门下省那一摊子还没理顺,是以太子明确指示其爱惜羽毛,非到攸关时刻,不必插手这趟浑水。而护国公府那里,宫里的淑妃常常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一回圣面,前些时护国公世子争夺禁宫首领之职时又意外的败于武威侯世子,桩桩件件都表明,圣眷已经越来越淡薄了……若不是储君的存在,只怕沦落的更快些。
太子深吸一口气,前所未有的觉得,自去年以来,各种磕磕碰碰,十分不顺,好几股势力拧起绳来给自己下绊子的感觉。可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最火烧眉毛的,还是怎么清洗自己身上“戕害手足”的嫌疑。尤其是皇帝那里,不能坏了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前段时间得意之下稍有忘形,出手凌厉了些,就已经落了眼,如今更是步步惊心,每句话每个举动都要斟酌思量,生怕招致负面影响。
太子采取了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表面上看来,似乎一切正常。
宁王遇刺后,他第一时间表达了强烈的震惊与愤慨,甚至不避嫌疑的主动向皇帝要求亲理此案——当然不可能实现,至少表明了态度。作为关爱手足的兄长,他殷勤的探访着病中的宁王——当然是在御医等诸多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还带去了不少贵重的补身药材。同时,为了宽慰焦心的皇帝与皇后,太子近来往明心殿和坤宁宫请安的次数也增加了。至于朝堂之上,储君原本督阵的差事,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总之,在短暂的措手不及过后,至少在明面儿上,太子把自己的形象维持的很好。毕竟朝野议论总会渐渐淡化,只要昭宁帝那里信任不失,长久而言,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私下里,太子却是一点都不敢放松。
他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是老二为了嫁祸自己而搞的苦肉计。虽然,宁王的状态的确非常糟糕——但到底没伤了性命不是么?崔家可藏着保命的小还丹呢!戏作的越真,越能骗过天下人,老二定是经高人指点,才下了这狠手!况且,紧跟而来的一重一重后手,无论是舆论施压,还是借机铲除太子一系的官员——要说事先没有计划安排,简直是睁着眼说瞎话了。
想到近来折损的东宫一派官员,太子就深恨不已。中书门下就不去说他,六部九卿,派系林立,每一个盟友都得来不易。东宫多年来悉心招揽了一些中下层级、却无一例外手握实权的官员,待到来日登基,这些人渐渐都成长为关键位置上的中流砥柱,届时,这些人将是自己最重要的基础班底。然而,宁王一个刺杀事件,轻松掀起攻击的风波激浪。御史台本就无事都要到处弹劾的,如今更是打了鸡血一般,连日来疯狂的四处攻击攀咬,而且无一例外盯着太子党中要紧的对象下手。太子如今自顾不暇,略回护不力些,便眼见着折损了好几个,还都是用的冠冕堂皇的“当差不利”、“受贿渎职”之类的理由,配合预先备下的证据,弄得太子连想捞人都下不了手。
不过,太子十分清楚,宁王以性命作饵,绝不仅仅是杀掉几条小鱼小虾能满足的,最大的目标,还是自己。所以,当务之急,无论如何,这案子一定不可以查到自己身上!
然而,太子也十分明白,宁王那边一定会做好各种手段,千方百计把证据往自己头上套。因此,表面上未受影响的东宫之主,背后其实势力全开,延伸一切触角,大理寺每一点进展几乎都被太子府暗中监测着,时刻预备反应。
不过,非常不合常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滔天的案子,投入了无数的力量查办,却进展极为艰难,几乎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刺客仿佛是天上掉下的一滴雨水,落地便消失,湮灭无踪。
皇帝震怒,下了最后通牒,可怜大理寺卿的头发,又白了好几簇。
身为勋贵、又是血缘上的亲戚,卫涟当然也不可避免的去探过病。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宁王如今虚弱不堪、连喝水都要人服侍的样子,不免十分唏嘘。然而,叹息归叹息,他内心疑虑却不曾减少半分。与太子一样,他也怀疑这是宁王自己搞的鬼,还冷笑着对烈战潼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宁王倒是出息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局,原是要不留余地。伤的轻些,别说骗过天下人,皇帝那里首先就过不去。”
烈四沉默半晌:“你也觉得,这是宁王自设的局?”
卫涟不语,似乎专注于手中的茶具,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无比雅致飘逸。烈战潼有些着迷的注视着他,几乎忘了继续话题。却见卫涟轻巧的斟出茶汤来,将满未满的样子,微漾在雨过天青的细瓷杯子里,暗红的汤色清澈明净,香气散逸,越发诱人。少年恍若白玉雕成的双手轻轻执起一杯给他,眼中含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