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番外(16)
福宁公主犹自难过:“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
卫涟仿佛不经意的回头,一个冷冷的眼神之下,后头的丫鬟嬷嬷们俱都一凛,会意的垂下头,脚下放慢,跟的更远些。
卫涟这才和兄长一起,扶着母亲小心的跨过垂花拱门,口中含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太子妃的娘家,炙手可热,儿子很不敢高攀——不止太子这头,就是宁王那一脉,也都远远避开才好。再说,左右离及冠还有三年,母亲留意着慢慢再看就是。”
至此,福宁公主已经彻底被说服了,不再纠结这个话题,重新鼓起兴来:“罢了,不说这些了,母亲让厨下炖了当归野鸭汤,替咱们玉郎好好补一补。”一面瞥了讷讷的长子一眼:“今儿便宜你了。”言毕,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兄弟俩默契的一阵陪笑凑趣,总算成全了一场温馨的小家宴。
从庆禧堂出来已近戌时,卫涟强打精神欲送兄长出门回府。卫泠看着幼弟疲倦的模样,欲言又止,半晌道:“我这里就不用客套了,瞧你这样子,还是直接回棠棣阁吧。”
卫涟抿嘴一笑:“如此,谢过阿兄体恤。”
卫泠心中叹息,上前与他并肩而行:“我送你过去,还有几句话想问你。”
卫涟一愣:“阿兄请讲。”
卫泠犹豫了一下:“还是到了你那儿再说吧。”
卫涟脸色凝重起来,两人未再多话,默默的在执灯丫鬟们的映照下行至棠棣阁,卫涟吩咐白鹭上了茶水,随即亲手掩上内室的门,回身对着卫泠微微一笑:“哥哥有什么话,只管吩咐。”
卫泠注视着他,十几岁的纤细少年,眉目如画,意态风流,哪怕未脱远行的憔悴,依旧美的如空山新竹,叫人赏心悦目。他心中愈发揪紧起来,一点不安扩张蔓延,终于,有些艰涩的开了口:“阿涟,你为何不愿娶妻?”
卫涟整个人微微一震,眼角眉梢原先沾染的笑意渐渐淡了,强作平静的回到座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声道:“那么,哥哥又为何独身至今?”
“你!”卫泠面上浮起有些狼狈的潮红,眼中隐隐露出痛楚之色。卫涟愧疚暗悔,起身慢慢半跪到他脚边,仰起头,一脸的倔强与脆弱混合交织的表情,低声道:“阿涟心中有人,实在不愿耽误无辜旁人。”
卫泠的惊疑与不安几乎要喷薄而出,他用力抓住他,清瘦的手指几乎嵌进他手臂中:“是谁?”
卫涟闭上眼,嘴角泛过一丝略微自嘲的、心灰意冷的笑,随即睁开眼,定定望向他,轻声的、决然的说道:“烈战潼。”
卫泠需要想一想才重新记起这人是谁,接着他的脸色一下子灰白起来,手指着他,抑制不住的哆嗦:“你、你竟然……”
卫涟狠狠心,直视他的眼睛:“我怎么了?”
卫泠一愣,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萎靡在那里。是啊,自己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来批判幼弟?自己能比他好到哪里去?可是转而他又焦躁起来:“母亲怎么办?”
是啊,母亲怎么办?
这是卫涟唯一觉得心虚愧疚的地方。年迈的慈母,满腔心血都捧给了两个儿子,只剩这点最寻常、最朴素的愿望,怕是也要落空了。
他低下头,咬咬牙,颇为艰难的挤出几个字:“且……过几年再说吧。”
卫泠怔怔看着他,眉心紧缩,面容愁苦,却是相对无言,一筹莫展。
第23章
安乐侯爷愁眉苦脸的回了侯府,门上候了半天的桐烟赶紧凑上来:“主子,裕王爷来了,书房里已经上了二道茶。”
卫泠脚下一顿,眉心却微微舒展了些:“茶水可伺候仔细了?王爷喜欢蒙顶甘露,别上错了。”
桐烟一面弓着腰跟紧他往里走,一面笑着回他:“不敢怠慢,都是小心服侍的。”
卫泠点点头,快步往内书房而去。到了门口,只见里头青铜繁枝落地灯架上,四五支描金蜡烛已燃了一截,灯花噼啪轻爆,映照着案前随意翻阅的男人。他一路百爪挠心的焦虑烦躁忽然缓和下来,低低呼了口气,摆手退下仆役们,回身掩上门,含笑道:“表哥也不着人说一声,我好早些回来。”
裕王从书册中抬起头,眼角漾出一点温存的笑意,虽然只是坐在那里,整个人却如山峦般端重,无限可靠的样子。卫泠不由自主的靠了过去,裕王伸指点上他眉心轻轻揉开:“怎么了,愁容满面的样子?”
卫泠叹了口气,将脸埋入他掌心,闷了一会儿,瓮声瓮气道:“没什么。”
裕王一挑眉:“为了南边军费的事情?”
“南边?”卫泠一愣。
裕王见他这样,便知自己猜错了,无谓的笑笑,随口解释道:“刚收到的消息,南楚异动,多半要用兵,军费辎重之事,户部首当其冲。”
见他说起公事,卫泠渐渐正色:“南楚近年来一直驯顺,去年还派了使臣纳贡,怎的倒不安分起来?”
裕王起身把书放回架子上,回身喝口茶,有些不屑的笑笑:“南楚自青芜君上位以来,龟息臣服,休养生息,三年来颇有成效,许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扑腾了。”
卫泠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只得把原先幼弟那点事情暂时抛到一旁,专心致志关注起这桩事情,一面问他:“打算何时用兵?预备多大规模?除南路驻军外,是否还牵涉到别处调兵?”一面脑子里飞快闪过一连串数字:国库存银、今年税收、各州府存粮、饷银抚恤……
裕王赞许的看他一眼:“目前还只是边境上的小打小闹,但据线报,南楚王已开始调兵,往荥州边境集结。南路的赵权已经开始整装备战。不过他新接手南路军还不到一年,稳妥起见,我会把中路的虎贲军拨出两万来开赴南疆,只当练兵了。估计最迟月底便要动身。”
卫泠紧张的抓住他的手:“虎贲君的林焰不是一直病了有些时了吗?你、你不会打算自己去吧?”
见他这番模样,裕王反而笑了,摸摸他的脸,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柔声道:“你不想我去?”
卫泠脸一红,别过头:“关我什么事,你自己爱去不去!”
裕王轻笑出声,捏了捏他的耳朵:“我如今懒得动,倒是阿欣,只说日日绕着禁宫转圈子,憋的不行,这回主动请缨想重新去战场上驰骋一番。”
世子自小文武双修,十多岁起就跟着裕王上战场,刀枪箭雨里滚过来的人物,手上不知染过几重血。
“阿欣?”卫泠依旧忧心忡忡,“三百龙禁卫、两千禁宫守军,还不够他折腾?上什么战场?”
裕王没有说话。卫泠自知失言,有些讪讪的垂下头。见此情形,裕王眉心微动,挑起他的下巴,低头轻轻碰了一下那对有些苍白的唇,低声道:“怎么又不说话啦?
卫泠情不自禁揽住他脖子,将脸埋入他胸前,闷闷的说:“我最恨打仗,提心吊胆的。”
裕王叹口气,有些无奈的样子,不忍见他低落表情,故意笑问:“怎么,悔教夫婿觅封侯了?”
卫泠白他一眼,果然被逗的笑起来,先前有些低沉的气氛也一扫而空。过了一会儿,生性极为护短的安乐侯忽然想起什么,握住裕王的手,试探的问道:“既是阿欣领着虎贲军平南去,我这儿有个人,想投进去镀些资历,不晓得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他一向不插手军中的事情,这还是头一回开口,因此裕王好奇的目光在他面上一阵逡巡,也没说答应不答应,只柔声问:“什么人,能劳动你开口安排?”
卫泠踟蹰半晌,极艰难的吐出三个字:“烈战潼。”
裕王在记忆中搜索了一遍,确认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这人是谁?”
美人安乐侯脸一红,随即又慢慢变白了,眼中泛起愁苦之意,将头靠上他肩膀,终于带着一点点哭腔的鼻音,含糊道:“阿涟说……阿涟说,他喜欢这人……”
卫泠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一时冲动之下,开口替那个素昧平生的、甚至曾一度持刀与世子对峙的匪人争取机会。也许是因为太了解卫涟的性子——幼弟自小决断,除非他自己改了主意,否则一切很难改变。因此,纵使再震惊再不愿,总不能让他跟一个朝不保夕的、军中蝼蚁似的人物苦苦挣扎吧?想法儿提携一把,既为市恩,也是就近考察的意思。如果这人的确有潜质,那不妨给予机会,培养锻造一番,将来不至辱没了宝贝弟弟。如果这人心怀不轨,那么在自己人的眼皮底下,要处置也方便。
仓促间,卫泠模糊的抓着思路,表情迷迷蒙蒙的,似乎飘的很远。怀抱他的裕王却是大吃一惊:“阿涟?这孩子怎么也……”
卫泠眼圈儿都红了,哽咽道:“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尤其是母亲那里,可怎么交代呢?”
这简直是无解的题。
虽然委委屈屈的认了卫泠与皇帝的事情(可怜她还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长子无嗣一直是大长公主一块心病。她甚至一度盼望将来小儿子成家后,能过继一个儿子给兄长,延续血脉香火。她的这点心思,多年来兄弟俩一直都心知肚明,哪怕卫泠自己都觉得这样安排也挺好,自己一定会对弟弟的孩子视若己出。现在回想起来,每每母亲提到这个话题时,阿涟的确似乎沉默多数,心事重重的样子。
卫泠越想心越凉,心疼母亲,却也不忍苛责幼弟,只得更加恼恨起自己来,口中喃喃道:“都是我不好,带坏了他。”
裕王脸一沉,扳过他的脸,沉声道:“什么叫带坏了他——还是你心底,一直觉得这样不好,并不愿意的?”
卫泠脸一下子白的毫无血色,有些慌乱的抓住他的手:“没,我不是……”
见他这般惊魂不定的样子,裕王脸色立刻软了下来,安抚似的将他搂住,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抚摸他背心,终于令他重新镇静下来。
“这姓烈的是什么人?阿涟怎会认识他的?”裕王想了想,岔开话题。
卫泠定一定神,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原先似乎是匪徒出身,还被虎贲军追杀过。不知怎的就认识了阿涟,这孩子胡闹,把人塞到了军中,现下正在漠北前线与鞑靼交战。漠北……”他忽然醒悟过来,一脸震惊,“难道阿涟这次去漠北,竟不是为了躲风波,而是为了此人?”
裕王微微皱起眉:“听着便不似善类,阿涟也是胡闹!”
“阿涟从来不是没有分寸的孩子!”卫泠下意识的反驳,“这人定是有什么好处,他才会看重……”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心虚起来,又难过,又焦虑,只得仰头有些哀求的望着他:“我不太懂你们行军打仗的事情,你和阿欣帮忙盯着些,若真是人才,扶一把也是好的。若、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也好处置——可以吗?”
安乐侯的软语哀求,天下大约无人能拒绝,何况一直疼爱他入骨的裕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