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番外(24)
这样贴身盾甲般的一支军队,交予旁人,如何放心?
然而这次裕王的态度却异乎寻常的坚决。一方面,他实在是太忙了,既是统领东南西北中路兵马的五军都督,又要管着兵部,还要负责京畿防卫——简直是不近人情的工作量。另一方面,众口铄金,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原因,让从小被寄予厚望的、唯一的嫡子仕途受阻。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皇帝虽不情愿,到底还是体恤自家兄弟,也就勉勉强强接受了。可是,绕不开的问题随之而来:骁骑营,交给谁?
皇帝面色端然,屈起食指轻轻的一下一下敲击着光可鉴人的御案桌面,脑中把朝中的将领们依次过了一遍,不是这样那样的问题,就是现有的职务不好擅动,要不就是背后势力牵扯太多,不放心摆到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去。思来想去,昭宁帝不禁有些烦躁起来,随手抓过茶盏,却不小心没拿稳,泼了一片在案上,打湿了上面的几本折子。
张德慌忙上来整理擦拭:“皇上,放着奴婢来弄!”
昭宁帝黑着脸一扔,折子散开来,一串名单密密麻麻列在上头——兵部递上来的,为南疆战役请功的折子。皇帝心中忽然一动,也不顾湿手,一把抓过来细看起来,沉吟片刻,眉头却渐渐开了。
张公公虽不明所以,却直觉的知道皇帝此刻心情不错,正想笑呵呵的上来说两句凑趣,却见昭宁帝手一挥,随口吩咐道:“宣——虎贲军振威校尉烈战潼进宫述职。”
张德张公公揣着旨意,却微微泛起了愁——这个烈校尉,该到哪儿找呢?
若是那些高级军官们,自是容易找的,那些低阶的、若是出身世家大族,找起来也不难。可这么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从六品的小军官,叫他往哪儿找去?只怕没回京、直接随虎贲军回了乾州大营都说不定!张公公犹豫了一下,指点小内监干脆往裕王府而去——没法子之下,问世子爷总是没错的。
没曾想,到裕王府却扑了个空。面对宫里来人,管家客气的告诉他,世子今日有朋友新宅入住,替他暖宅去了,还吩咐备了一车礼送去。见小内监面色焦灼,管家生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殷勤的派人带他找上门去。
世子爷今日庆贺乔迁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烈战潼,地方则更妙——便是前庭巷那所宅子。
经历过一场生死攸关,卫涟与烈四终于彻底明了彼此心迹,自是不愿轻易分开。卫涟思忖着,欲在京里找个位置将他安顿下来,后续再慢慢调整。他问了问烈四的意思,后者自是十分欢喜的,能与心爱的美人长相厮守,哪怕只能暗地里交往,都是天大的美事呢。
事涉武官之职,卫涟便找上了世子商量。世子正因烈战潼代他受的那一箭而无限愧疚,见他来问,当下表示全力支持,并给出了两个选择:龙禁卫或者骁骑营。依着烈四的本意,他更想去骁骑营,守卫皇城贵人什么的,总觉得有点憋闷。可卫涟想的却比他更深远,烈四如今军功已经累了一些,若是留在军中慢慢熬资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出头。若是能在皇帝那里混个脸熟,配合着有人在一旁撬边使力,出头的机会可就大增。只是这些话不太好揉碎了讲出来,某人的自尊心怕受不了。因此,他斟酌了一番措辞,委婉的暗示他,去禁卫军的话,自己每日上朝、进宫什么的,说不定经常能见到。烈战潼犹豫半晌,还是坚定的表示希望去军营。他沉默的亲了一下卫涟的额头,低声道:“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不过,总不能事事都靠在你身上,我想自己试试。”卫涟听了这话,虽有些失望,心底却隐隐有些欢喜,因此没有多说什么便同意了。
既定好了方向,下一步便是安顿了。
烈四被调去虎贲军时,已被升至从六品。此番南疆一役,身在前锋营,率众杀敌,表现一直抢眼,请功的名录上他的名字是无法抹杀的,不出意外的话,至少能升个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卫涟略一沉吟,干脆把前庭巷那所两进的宅子过到他名下——反正那里本就是中下级官员聚集区,名正言顺,一点不招人眼。烈四悄悄打听了一番这地区宅院的价格,遗憾的摸了摸鼻子:自己当初囤了许久的那些老婆本,可惜都散在长蹇岭一役里,否则,够买下半条街了,哪至于如今这样狼狈,从里到外都要蹭卫涟的。
就这样,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身无长物两袖清风的烈校尉牵着马,带着两个亲兵,厚着脸皮拎包入住了。
穷归穷,暖宅的规格可不低。除了镇宅的平安侯,裕王世子也带着厚礼上门了,随行的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新晋龙禁卫首领,武威侯世子翟潾。
在自己的地盘上,往往比较容易嚣张。烈四一挑眉,伸手捞过一坛子烈酒往桌上一拍,笑得有些挑衅:“哎,卑职俸禄低廉,家里只有烧刀子,说不得,怠慢贵客了!”
卫涟无力的扶额,简直连骂人都懒的张口了,横了他一眼,回身招呼二人入座。
裕王世子与烈四一路相处下来,对他的臭脾气已经十分熟悉,笑笑便没理会。翟潾却是头回与他打交道,当下哼了一声,随手拎过坛子,一掌拍开,仰头便灌,随即顺手一扔,酒坛咣当破开,碎片溅了一地。只见这英俊的年轻人一脸桀骜,鄙夷道:“淡的跟水似的,也好意思叫烧刀子?”
烈四一愣,二十年的陈酿,三斤装的坛子,这人酒量不错嘛!前土匪开始兴奋起来:“喂,有烈酒,要么?”
翟潾瞥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废话!
裕王世子跟卫涟哭笑不得的看着两人,正想开口打圆场,只见烈战潼高兴的抓过卫涟的手请示道:“宝贝……小侯爷,之前不是还买到十二坛三十年陈的醉凉州?咱们都搬出来吧?”
卫涟甩开他的手,脸一沉:“一人一坛,不能更多了!”
咦,这是什么情况?之前并没有被做过背景介绍的翟潾有些懵逼的看着两人互动,表情渐渐有些诡异起来。
不管怎样,开场的小风波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两个脾气都不太美好的人从拼酒开始,渐渐拼到刀法,被一脸铁青的卫涟喝斥不许动兵器后,两人无奈对视一眼,默契的挥掌而上,近身搏击,酒意蒸腾下,打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明心殿的小内监急匆匆找到此地时,恰见到这幅斗得不可开交的样子,唬了一大跳。更让他吃惊的是,不止裕王世子在此,连他要找的正主儿——那个烈校尉竟然就住这儿!长呼一口气,小内监恭恭敬敬的与在场的几位贵人们请了安,随即眉开眼笑的往跟前一站,细细的嗓子里透着喜气:“皇上口喻,宣虎贲军振威校尉烈战潼进宫述职,不得有误,钦此。”
在座诸人一下子楞了:皇帝怎么会突然想起召见他?卫涟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上前寒暄两句,顺手从荷包里摸出两颗东珠塞了过去,试探道:“辛苦公公跑这一趟,买杯茶喝……皇上这是?”
小内监忙低头谢过,笑眯眯的回话:“禀侯爷,这是张爷爷出来传的话,详情奴婢也不太清楚,不过瞧他老人家面色和善,想来总不会是坏事。时辰紧张,奴婢出来也有些时候了,烈校尉,您还是赶紧换了衣裳,跟奴婢进宫吧。”
烈四此刻神情已经完全沉静下来,随手一抹汗,沉声道:“公公稍待,在下收拾一下就好。”
卫涟抿了抿唇,仿佛下了决心,望着他,低声道:“我陪你。”
小内监一愣,却也没说什么。平安侯身份不比寻常,御赐有出入宫禁的牌子,皇宫里走惯了的。当下两人吩咐下人去预备进宫的衣裳,而裕王世子和武威侯世子见此情形,自是借机告辞不提。不久,坐着平安侯华丽的马车,两人与小内监匆匆往宫城而去。
第33章
天色鬮晚,暮霭沉沉。金红色的夕阳光影虚虚笼罩了整个皇城,为这天家禁地涂抹了一层柔和的颜色,却丝毫不减皇家建筑的庄重与威严。
卫小侯爷略略有些惘然的抬头,入目是明心殿挑高的飞檐,上头一溜的镇脊兽,仿佛各个都晕染着一层金光。瞥一眼身旁一脸严肃浑身绷紧的烈战潼,他深吸了一口气,快走两步上前,对着早已迎候在外的张公公含笑道:“累公公久等,烦请入内通禀一声。”随着话一道递过去的还有一个如意形绣金线的缂丝小荷包。
张德笑呵呵的回了两句应酬话,随即入殿内向皇帝禀报。
昭宁帝一听说平安侯也跟着进了宫,眉头一挑,心中浮起一层微妙的不爽——怎么,还怕朕把人给吃了?皇帝抿一口茶,面色不动,起了捉弄的心思,于是淡淡吩咐道:“来的正好。请平安侯去书房,把前儿那张王右军的《知远帖》翻出来,仔细给朕临一幅——借他那点子草书的意头。好生伺候笔墨,不许怠慢了。”
张德低眉顺眼的应着,慢慢退身而出。
卫涟听到里头传出的吩咐,楞了一下,低头默然半晌,又有些不放心的看向烈战潼。后者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眨眨眼,仿佛在说,放心。事已至此,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卫涟心一横,跟着小内侍入往明心殿侧门走去,折往皇帝的小书房。
却说皇帝这边,犹自翻看奏折,只听得下头一阵轻轻的、有规律的脚步声,随即是跪倒时衣衫布帛的摩擦声,一把含蓄的嗓音稳稳传了上来:“虎贲军振威校尉烈战潼,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仿佛没听到似的,继续慢慢翻阅面前的纸张。烈战潼眼睫低垂,维持着大礼的姿势,并且将身体的伏的更低些,额头磕上冰凉的青砖,灵台一阵清明。
他的级别太低,皇帝的召见来的十分突然,因此,根本未及接受正规的宫中觐见礼仪培训。只是在来时的马车上,卫涟抓紧时间与他说了些重点,但求不出大错。
昭宁帝慢慢抬眼,扫了一眼殿下跪伏的身影,虽然姿态谦卑,但是绷直脖颈与脊梁,依然流露出一丝桀骜的、野性难驯的味道。打量半晌,方才冷冷道:“你就是烈战潼?抬起头来。”
烈四依言直起身,却下颌微微往里收敛,双睫低垂,一脸的恭谨肃穆。既能让皇帝看清他的表情,又避免了直视天颜。
昭宁帝哼了一声,丢开折子,似笑非笑道:“裕王世子南疆之战的请功折子里,对你评价颇高啊。”
烈四行事虽粗豪,却不是蠢人,自然听得出皇帝的话音里并无嘉勉,反而有隐隐的质询之意。他心中一凛,将头再垂低半分,谨慎道:“为国征战本是军人天职,世子厚爱,臣愧不敢当。”
上头没有反应,仿佛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半晌,忽然头顶传来冷淡的声音:“听说,你是蕲州人?府县哪里?”
烈战潼心中猛一抽搐,瞬间额角就沁出密密冷汗。
他想起当初,为了将自己摘出死囚牢,卫涟铤而走险偷梁换柱,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又一路清洗干净首尾将自己送入军中。这些事,皇帝肯定不会知道。但是,皇帝是决计不会有兴趣有耐心与自己闲话家常的,这看似轻描淡写的询问,背后是什么意思?皇帝难道知道了什么?自己又该怎样回答?是否会给卫涟带来麻烦惹来灾祸?
烈战潼面色不动,却连鼻尖都泛起了汗珠。
上头昭宁帝仿佛有些不耐烦,微微提高了声音:“回话!”
电光火石间,烈战潼忽然想起入宫路上的马车里,当着小内侍的面,卫涟话里有话的不住提点他,末了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轻声道:“不用紧张,陛下是极宽厚极慈悲的,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只需时刻记着'忠君'二字就好。”
脑中闪过那么多,其实只有一瞬。烈四终于下了决心,破釜沉舟般重新深深伏下身去,做足大礼的姿态,沉声道:“陛下恕罪,臣本籍贯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