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池春+番外(14)
司琴从小服侍卫涟,算起来还比他长了一岁,已经知晓些人事。见他这幅样子,心中大惊,又觉难以置信,目瞪口呆的看着烈战潼小心翼翼的把人抱下马。刚沾地,卫涟许是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司琴忙上前扶住,不防烈战潼已经抢在他前头,竟然想干脆把人抱进去。卫涟咬牙,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我自己会走!”
烈四一愣,有些手足无措的呆在那里。卫涟见他这样,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板起脸径直往里,把个烈校尉丢在那里进不得退不得。见此情形,司琴不知怎的竟有些同情起这人来,却也深知自家主子的脾气,因此偷偷对他摇摇头,小声提醒:“气头上,忍着!”
烈四感激的看他一眼,果然没再跟上添堵。却一时舍不得走,在晚风里默然立了许久,久到卫涟忍无可忍摔下窗子,回头有些气急败坏的吩咐司琴:“叫他回去!这样站在那里,被人瞧见算什么?站岗么?”
司琴看着平日里冷静冷淡、此刻却反常焦躁的小主子,心中颇觉好笑,只不敢在面上带出来,唯唯诺诺的应声出去了。卫涟隔着窗棂看他对烈四说了几句话,后者有些依依不舍的朝这里看了一眼,抿了抿唇,似乎有点伤心的样子,却还是利落的转身上马离开。
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卫涟莫名的竟有几分委屈:叫你走,就真的走啦?他此刻只觉心中乱成一团,千丝万缕,纷扰纠缠,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这人轻易牵绊起情绪浮动,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事情。
烦躁之下,小侯爷连晚膳都没心思用了,随手从架子上抽出玉笛,捋了捋胭脂色嵌银珠的穗子,也不待调匀气息,便缓缓吹出了第一个音。
烈战潼原本已经慢慢驾马离开了十余丈外,忽然听得身后隐约传来婉转的笛声,侧耳细听,缠绵悱恻,如怨如诉。粗糙的前土匪并不知道,这支曲子有个名字,叫做《长相思》,但曲子里那种不尽的绵绵之意,却是如利箭般直接扎中他心扉。他猛的勒住缰绳,原地呆了一秒钟,随即一咬牙,调转马头直接冲了回来。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卫涟病弱之下有些气息不稳,吹到“欲把相思说似谁”一句,已近强弩之末,喘的厉害,握着喉咙,呼吸急促,慌的司琴忙上前替他抚胸拍背。正兵荒马乱的时候,忽然有人夹裹着风声破门而入,司琴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挤到一旁,只见烈战潼绷着脸,仿佛情绪激动又强行压制的样子,狠狠的一把将卫涟抱入怀中,胸口起伏,口中喃喃道:“老子不走了,你赶我也不走了!”
司琴目瞪口呆的立在一旁,不知如何反应。同样呆若木鸡的还有联袂而来的漠北军营一把手、归德将军陆寰,和朝廷正使、兵部郎中李敬李大人。
漠北大捷,朝廷派了特使前来犒赏将士,几天下来一些主要的事情都了结了。原本计划还要留观些时日,顺便考察一番当地民生。谁知傍晚时分忽报军情,鞑靼人龟息月余后有卷土重来之势,陆寰与李敬紧急商量,是否要让他们提前返京。本来若依李敬的意思,定是要留下来一同迎敌的,可是同行的还有身份贵重、又年少病弱的平安侯,两人谁都不敢冒这个险,因此干脆一同过来,想直接问他自己的意思。
谁知道,行至接近卫涟下榻处时,只见一个高大身影猛地自马上跳下来,气势汹汹的推开门口守卫就往里冲。两人对视一眼,心一下子吊了起来,赶紧跟着冲了进来,生怕这尊贵的小侯爷会碰上什么危险。结果,一进门却见到一个穿着下等军官服饰的男人,无限激动的把平安侯抱在怀里,一面亲吻他额头,一面喃喃细语。而平安侯本人竟然没有反抗,反而苍白的脸上浮着红晕,目光盈盈,三分含情七分怨的骂了他一句什么。
可怜堂堂归德将军和郎中大人,如遭雷击,张着嘴楞在那里,完全失去反应。
还是司琴第一个反应过来,僵硬的朝二人行了个礼,结结巴巴的招呼道:“见过二位大人,您们是来找我家主子的?”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蠢了,这不是废话吗!
“啊?啊!”可怜两个一把年纪的朝廷命宫,面色极为尴尬,进退两难,视线都不知该往哪儿投。
卫涟此时已窘的满脸通红,恨恨的推开某人,欲盖弥彰的往旁边坐开一点。至于罪魁祸首的烈四,饶是他脸皮够厚,也止不住面上微微发烫,红着脸向上司行个军礼:“属下见过将军。”
陆寰此刻的内心是崩溃的:“烈校尉,你、你……”
卫涟深呼吸,事已至此,毫无掩饰的余地了。他咬了咬下唇,心一横,干脆拍拍烈四手臂,轻声道:“你先回去。”男人回头看着他,表情明显有些不放心。卫涟心中一暖,嘴边泛起笑意,软声道:“去吧,迟些我来找你。”
仿佛被套上笼头的野马,烈四乖乖嗯了一声,又向那懵逼的二人见过礼后,径直离去。
这人一走,卫小侯爷松了口气,面色渐渐恢复过来,目光转向面前二人,努力收起羞愧,含笑道:“陆将军、李大人,二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司琴,上茶。”
二人早已没了寒暄的念头,怀揣着巨大的震撼,心不在焉的三句两句干巴巴的就说完了眼下情形。卫涟微一沉吟,迅速判断自己在此非但起不到助益,反而会碍手碍脚,便干脆表态,将尽快返京。至于李敬,他既然希望留下,小侯爷爽快的表示可以帮他把陈述的折子带回去,再向上头打声招呼,只要不擅自干涉作战事宜,想来便不会被问责。
一时事毕,依旧极为尴尬的二人匆匆道别。卫涟心念电转,开口唤住陆寰:“陆将军留步。”
陆寰本打算回去好好查一下烈战潼的文书资料——此人级别太低,也不曾有人来为其铺路打招呼。若不是战时悍勇,这次以军功升迁报至案前,陆将军连听都不会听说过他。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与军中千万个挣着脖子往上爬的蝼蚁无甚区别的小军官,是如何搭上的平安侯?并且看起来,似乎还不是入幕之宾这么简单?身为豪门中的豪门、贵戚中的贵戚的平安侯,跋山涉水舟车劳顿的远赴漠北,难道竟是为了此人?陆寰越想越觉荒谬,面部表情几乎控制不住的有些扭曲起来。倒并不是抵触男风——军中待久了,见多了假凤虚凰的事情,毕竟成千上万个壮年汉子常年拘在一处,总要找些法子各自泻火。可是,这一桩却是太荒谬了,简直闻所未闻。
还在胡思乱想间,只听卫涟悠悠的、仿佛闲聊家常似的抛来一句:“记得将军似乎是儋州人士?”
陆寰一个激灵,迅速回过神来,只见原先还颊带红晕的平安侯,此刻已恢复了清清淡淡的模样,端着茶盏,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中有玩味衡量的味道。
他不由心中一紧。虽然不在中枢,不曾与这位小侯爷打过交道,但这些活跃在政治漩涡、权利核心的人物,几乎全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从来不敢因为年少就轻视。当下干咳一声,笑道:”侯爷好记性。”却谨慎的不往下接话。
卫涟仿佛不以为意的样子,低头轻轻吹着茶沫子,闲闲道:“去年在宁国公世子的赏桂宴上,曾与令公子打过照面,一手好剑术技惊四座,果然虎父无犬子。”
陆寰面色凝重下来,心中警惕之意更甚。宁国公李氏亦是军中世家,他早年曾在其麾下服役,因此一直不曾断过往来。除此之外,他与其他权贵们并无交际。平安侯如今忽然提到自己嫡长子,是什么意思?
见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卫涟笑容越发亲切:“这般良材美质,竟然还只是骁骑营中一名七品校尉,实在屈才了。”
陆寰一愣,开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却依旧一言不发,静静听他说下去。
见他面色变幻,卫涟放下茶盏,慢慢旋动手上白玉扳指,不疾不徐道:“禁宫大内,三百龙禁尉,也是恰巧,新近空出个缺来……”
陆寰猛的抬头盯住他!
卫小侯爷此刻却又止住话头,面色淡淡的,只悠闲的继续低头喝茶。
陆寰暗中握紧了拳。
自己已经这把年纪了,刚直不阿了一辈子,爬到这个品级位置,多半已经到顶。可是,儿子怎么办呢?资质不俗、满怀抱负的嫡长子、家族后二十年的期望,又该如何扶持?
那可是天子近卫、五品龙禁尉啊!多少权贵人家争破头也要为子弟筹谋的晋身之阶啊!
许久许久,陆将军终于艰难的开了口:“侯爷的意思……”
卫小侯爷笑的很温和:“这人呐,便有天大的本事,有时候还是缺一个伯乐、欠一个机会,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陆寰目光沉沉的看着他,静听下文。
卫涟敛了笑容,迎上他的视线,轻声的、明确的告诉他:“烈战潼,是我的人。”
静默片刻,归德将军呼出一口浊气,沉声道:“陆某明白了,谢侯爷点拨。”言毕拱手告辞。
转身的瞬间,身后传来少年清澈柔和的嗓音:“本爵在此预祝陆公子鹏程得意,鸢飞戾天。”
陆寰脚下一顿,不知怎的,那副原本魁梧的肩膀竟似忽然萎靡了些,却没有多说什么,一径默默离去了。
第21章
这天晚上,月色极好。将满未满的玉轮孤标傲洁的挂在天际,天空是清澈的深蓝色,蓝到发黑,密密繁星簇拥闪烁,明亮的就像少年含笑的眼睛。
烈战潼轻手轻脚的绕开守卫,掌心扣了一枚小石子,屈指一弹,精准的击中木质窗格,黑夜中发出清晰的敲击声。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盯住那窗子,内心忐忑,又有一种奇异的跃跃欲试。
过了一会儿,细微的吱呀声中,窗子被悄悄推开半扇,美人精灵般的面孔映入眼帘。烈战潼欢喜的不能自已,眼中笑意简直要满溢出来,忍不住轻轻对他吹了声口哨。
卫涟手握窗沿,哭笑不得的看着他,没有搭理。
烈四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小心的冲他做了一个“出来”的手势。卫涟睁大眼,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某人急了,干脆蹑足上前,趁他还没反应,直接伸手将人一抄,瞬间便从窗子里捞了出来。
卫涟压低声音呵斥道:“你疯啦!”
男人冲他直乐,一脸厚颜无耻坦坦荡荡。
卫涟直到被遮遮掩掩的抱上马背,依然处于惊愕未回神的状态,觉得自从认识这人以来,自己简直把一辈子的蠢事都干完了。
烈四把他整个人裹进自己的怀里,小心的控制着行进速度,很快就来到了营地外沿一座有些荒芜的木质塔楼,这里原是被废弃的哨塔。
“你想干嘛?”卫涟狐疑的看着他。夜凉如水,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还是打了个喷嚏。
“冷?”烈四有些歉疚的看看他,想了想,干脆解下自己的外衣批到他身上。
厚实的、还带着体温的衣服,一下子叫人暖和起来。卫涟脸色缓和了些。烈战潼抽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支火把,然后另一只手小心的牵住他:“跟我来。”
卫涟微微皱起眉,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了。
一上来,他便晓得烈四为何要带他来这里了。
星垂平野阔,月色浸九州。
小侯爷怔怔立在那里,为眼前登高后方得入目的景色深深震撼,说不出话来。
烈战潼默默从身后环住他,低头亲吻他额角,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头一回发现这里,就想着有天要带你过来看看。总觉得你一定会喜欢这样的天宽地广,月明星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