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96)
片刻后, 定格的影像如同水面般散开淡去,万千色彩流转, 勾勒凝聚成新的起点, 仍旧还是同一段故事, 然后再散再聚、周而复始……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 直到迟莲都要看得腻味了, 才终于等到最后一次场景破碎,在虚空中化作无数光影闪烁的琉璃残片。
阴影里伫立的人影不动如山,迟莲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么凝重的神情。
他的声音很轻,每个字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慢慢地道:“天庭安稳了几万年,注定要迎来一场劫难,破旧立新浴火重生,可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应劫而生的命数,竟然会落在迟莲头上。”
“难怪这么多年来,偏偏他的运气总比别人差一点,道途也坎坷许多。”落在他身后半步的显真仙君低声道,“天命非要拉着他做靶子,若不是帝君一直看着,早在进入降霄宫前,他就该对天庭生怨、由仙堕魔,开始应劫了。”
“此事如果被其他神仙知晓,尤其是天帝一派,必然会借机削弱降霄宫,万一迟莲因此被逼入魔,甚至丢了性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帝君到底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纵然心中震动,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直白地答道:“太虚境中上百件推问过去未来的法器,每一件我都试过,每一件的结局都是一样。”
那些反复上演的烈火加身,雷霆万钧,灰飞烟灭,就是迟莲不可磨灭、不可更改的宿命。
“是天命要他因劫而生,应劫而死。”
“帝君……”
显真叫了他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此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天地大劫都系于迟莲一身,他们纵然提前知晓未来、纵有千年情分,可在三界安危面前连帝君都要让步,又怎么可能会为了区区一个迟莲更改天命?
帝君转头看向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容置疑地道:“今日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全部忘掉,无论何时,一个字也不要对迟莲提起。”
“我明白。”显真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么……帝君打算如何处置迟莲?”
“和他没关系,以前是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帝君带着一点讥诮意味,冷冷地道,“天道要杀我的人,难道我还得双手奉上任它宰割?凭什么?”
显真蓦地一怔。
帝君信手一挥,将浮于半空的所有残片幻影打碎,无数法宝光芒熄灭,重新归于淡蓝的封印之中。他转身朝外走去,姿态从容,轻描淡写得仿佛不是在说生死大事,而是同显真讨论明天的天气:“正好天帝磨刀霍霍,一直想对我下手,既然未来是魔族引发白玉京动荡,那就遂了他的心愿,让他在九天之誓上动手脚,到时候你在旁边帮忙,就说我在修补法阵时被反噬身陨。我先散去一半修为,假死一次,看看这个分量能不能骗过天道。”
显真被他这番话震得久久不能言语,走出很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时觉得十分荒唐苦涩,可不知为何,竟然又生出一点“果然如此”的安心之意。
“帝君,”他苦笑着问,“您这是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替迟莲逆天改命吗?”
“我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一百次。”帝君泰然地道,“想让他应劫,先等我灰飞烟灭了再说吧。”
“……”
显真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您对迟莲,是不是……”
帝君身形微微一顿,但并没有回头,也未曾停下脚步。
“是又如何?”
如果先前还能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是梦境,那么到了这一幕、这一刻,迟莲已经不会再骗自己是在做梦了。
他凝聚起全部神识,识海卷起滔天巨浪,倾力一击,轰然打碎了虚幻的梦境,喝道:“给我滚出来!”
一缕隐藏在万千碎光中的黑气脱壳而出,落地化成一个白发男人的虚影,一开口竟然还很客气地打了招呼:“总算找到你了,迟莲仙君。”
“苍泽帝君把你藏得可真严实啊。”
“仇心危。”迟莲没有和他寒暄的闲心,冷冷地道,“你怎么进来的?刚才那是谁的记忆?”
“你在问我之前,不妨先想想自己为什么犯了七情六欲,五阴炽盛,竟教我这心魔趁虚而入。”仇心危笑道,“三千梦境,心魔来去自如,要怪就怪你们天庭各位仙君尊神个个都是废物,竟然连后院都守不住。”
迟莲心头蓦然浮现出一个猜测:“刚才那是显真师兄的梦境……你把他怎么了?!”
仇心危“啧”了一声,语气中竟然还有几分赞许的意味:“你的好师兄为了取信于天帝,不惜背后捅刀昔日旧主,机关算尽,布下这么大一盘棋,只是天帝生性多疑,又怎么会放心地用他,却又不给他拴上镣铐呢?”
一瞬间迟莲简直毛骨悚然,若不是在梦中,恐怕已经控制不住变了脸色。他在凡间两次与仇心危交手,深知此人最擅长蛊惑人心,可能是心魔化身,但那日归珩亲眼所见,惟明也确认过,他分明已经与昙天塔一道在法阵中灰飞烟灭了才对,为什么又和天帝勾结上了?
仇心危似乎猜到了他心中谜题,微微笑道:“大国师,你还记得那位在新帝登基后,投井而死的宠妃吗?”
迟莲想起来了,惟明登基后,确实下令处置过先帝的后宫,他干不出让人的殉葬的事,众妃嫔有子的便令随儿子居住,无子的留在宫中奉养终老,只有先帝晚年最为宠爱的燕婕妤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在先帝驾崩后第二天便跟着投井自尽了。
惟明听说此事,还猜过她是不是因为被康王利用传递消息,担心被秋后算账,所以干脆一死了之。但既然斯人已逝,猜度无益,也就没有再往深里追究。
迟莲对那燕婕妤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只隐约记得有谁说过她是陇山行宫的宫女,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你在恒方使团时扮作了琵琶手,”迟莲恍然道,“在陇山逃掉的一缕残魂附在燕氏身上,又进京当起了宠妃……你究竟想干什么?”
“说来话长,不过你应该有兴趣听下去。”仇心危道,“魔族中一直流传着一个预言,说是万年后将有大魔自仙胎莲花中出世,引动天地大劫,颠覆三界秩序,解放被天族镇压于黄泉深处的魔族,重新掀起世间的腥风血雨。”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那朵‘仙胎莲花’,直到几天之前,我都以为预言中的人是那位青阳仙尊。”仇心危悠悠地道,“直到天帝命他在显真身上种了一缕魔气,我看到他的记忆,才知道天命注定的堕魔之仙原来是你。”
“阴差阳错,苍泽帝君不光替你瞒过了天庭,甚至还瞒过了魔族。”
迟莲疑惑道:“为什么是青阳仙尊?”
“你不知道吗?他的本体是一朵青莲。”仇心危笑道,“而且他入魔可比你快多了,我看到他抽取微山持莲的神格据为己有的时候,就觉得他将来必定是个可塑之才。”
迟莲:“……”
这句话里蕴藏的真相太过惊人,他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惊讶比较好。
“不过青阳虽然心魔缠身,却只知依附,只求自保,甘愿当天帝座下一条走狗,在暗地里动些见不得光的手脚,实在不像个大魔的样子。”
迟莲忍不住道:“这又不是立太子,你还挑上了。青阳仙尊缺德事做尽,凭什么不能当魔头?”
仇心危:“……”
迟莲没等他说话,已自顾自答道:“因为心魔只能干扰心神,没有形体,也没有战力,必须要借势才能成事,你四处寻找预言里的人,守在青阳仙尊身边,不是等着效忠魔头,而是想提前下手,等魔头一出世就把他操控在自己手中,为自己找一尊坚不可破的靠山,对不对?”
仇心危默然不语,片刻后再开口,语气中游刃有余的笑意终于消失了:“青阳至今没想明白的道理,你只用了短短片刻就推断出来了……果然你才是那个注定要应劫成魔的仙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