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35)
“所以殿下放心,这点代价和您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我既然做了,就承受得起、绝不后悔。”
砰砰、砰砰。
惟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没有试图去按住马上就要蹦出来的心脏。他整个人仿佛被凭空分成了两半,理智的一半在想这小子嘴里果然没有一句实话,刚才那番说辞一个字都不能信;疯狂的一半则像抽风一样来来回回地提出同一个疑问: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是,他真的不喜欢苍泽帝君吗?
昨晚他从归珩那里问到的不止是关于苍泽帝君的消息,还有一个藏在他心里很久的疑惑:迟莲的发色和所有凡人妖怪神仙甚至魔族都不一样,上半截是黑色,从肩头以下变成银白色,这种发色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如那天偶然提及的推断所言,是仙人入魔的前兆?
归珩虽然看上去轻率跳脱,但在正事上还是很可靠的。他思量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道:“他从前是黑发,变成这样必定是离开天界以后的事。至于入魔一说,倘若帝君确实陨落了,那恐怕就不止是白了一半这么简单了;您如今还站在这里,我想以迟莲的心性,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惟明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归珩严肃地道:“他这个样子,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法力衰竭。”
“神仙除非天生白发,否则不会像凡人一样白头,所谓不老不死便是如此。但如果受了重伤,或者法力剧烈流失,极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放任不管,迟早要走到神魂陨灭的哪一步。”
归珩板着一张脸,觑着惟明的神色,尽量冷静地道:“老实说,如果是全盛之期的迟莲,柏华偷袭那一剑根本伤不到他。但是他本来就修为受损,在人间又受到天道压制,恐怕如今只能发挥出二三成的实力。”
“帝君,白玉京里草木化形的仙侍有成百上千,绝大多数都弱不禁风,一千年都不见得能提一次剑,而迟莲是唯一一个以战功扬名的仙侍。”
“他就是那种背后吃十分苦,但脸上绝不会露出一分的死脑筋,让他主动示弱估计比要他的命还难受。所以我背后多嘴一句,您从前最心疼他,今后不管走到哪一步,千万千万,别忘了他这一头白发。”
夏日晴光穿过帘栊,落在迟莲肩头的长发上,犹如皑皑积雪在太阳下闪烁着细碎银辉。
很难想象这么漂亮的一个人,竟然会有那么强硬的一颗心。
惟明不置可否,起身走到迟莲身边,像平常一样顺手替他将垂落在胸前的散发理到肩后,而后稍稍俯身,贴近他耳边轻声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最好不要后悔。”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在威胁他,可是语气又不太严厉,而且是凑近了放轻声音,无端平添了一丝缱绻微妙的意味。
迟莲被他说得一怔,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引发了他这个反应,可惟明却不再继续,收放自如地敛起了那种奇怪的态度,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朝他伸手道:“走了,该去吃饭了。”
迟莲稀里糊涂地被他拉起来带走了,并且由于神思恍惚,这顿早饭吃得食不知味,全程都在接受惟明的投喂。最后归珩实在看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摔了筷子:“你给我差不多得了,你是没长手吗,连夹菜这种事都得让殿下来?!”
话音未落,一只小白鸟从半开的窗户里蹿进来,疾如飞箭,但是错误地估计了落脚点,没有站稳,“嗖”地一头扎进了归珩的粥碗里。
归珩:“……”
迟莲非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拈着它的翅膀尖尖,将它化作一封纸笺,扫了一眼,神色沉了下来,对惟明道:“皇帝召见,看来是昨夜东窗事发了。”
观风殿中,乾圣帝听完迟莲回报的内容,久久没能言语。尚恒觑着皇帝的脸色,赶紧叫宫女在背后给他打扇子顺气,忙活了好一阵子,乾圣帝才阴沉着脸,挥开了伺候的宫人,艰难地消化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朕到底是冲犯了什么妖孽,这一件两件的,接连找上门来!”他一开腔就彻底控制不住怒火,把御座扶手拍的“砰砰”直响,“都是皇后鬼迷心窍,招来了这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朕还能有一天安心的日子吗?那仇心危如今可着宫中肆意妄为,以后他要是把主意打到边境、打到科考、打到田亩上,谁能阻止得了他?大周是不是也要毁在他手里了,啊?!”
天子盛怒之下,迟莲也不便多作解释,只道:“陛下息怒。”
“朕没法息怒!”乾圣帝恼怒地一挥手,“好不容易到了陇山,以为总该消停了,还没住下一天就出了这种事,你叫朕怎么息怒!”
迟莲犹如感受不到他的愤怒,平静地道:“气大伤身,请陛下保重龙体。”
他越冷静乾圣帝心火越旺,惊惧怒火交织在一处,气得一把抄起手边的杯子,连茶带水就朝迟莲扔了过去。
迟莲脚步动都没动,微微一侧头,那杯子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去,“啪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更衬得大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不言,只有乾圣帝风箱一般急促的喘气声。
直到此时,迟莲才终于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平静到堪称冷漠,可是其中所蕴含的威压,竟然令坐在高阶之上的乾圣帝瞬间从怒火中清醒了过来。
第26章 幻中身(一)
乾圣帝对迟莲的观感其实相当复杂, 自古以来皇帝对方士的态度无非是三种:要么非常笃信言听计从,要么摇摆不定半信半疑,要么完全不信根本不吃这一套。但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像乾圣帝这样, 既对这位大国师的本事深信不疑, 同时又常常心存忌惮, 甚至隐隐有种恐惧之感。
和敬辉那种三分靠手段七分靠嘴说的“仙师”不同,在甘露台上乾圣帝就彻底认清了迟莲是能除魔祛邪、维护人间太平的真正神仙;但也正是因为那一次迟莲没有对郑皇后出手相救, 令他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凡人之于神仙不过如蜉蝣蝼蚁,存活还是覆灭都只是一抬手的事,迟莲并不会因为他是皇帝, 就肯给他逆天改命、让他免遭因果报应。
一个有真本事又不受控的大国师, 得罪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但是用起来总不那么顺手, 所以乾圣帝就算是发火也得掂量着来,既要让他知道凡人也有气性,又不能真把神仙大人惹翻了脸。
“大国师……”乾圣帝长长地吁了口气, 疲惫地道,“尚恒,给大国师看座。”
迟莲矜持地落座, 乾圣帝屏退了宫人,只留下他与迟莲二人, 沉沉地道:“妖孽频出,这是祸乱之相, 依国师看来, 是否是朕修身不谨, 德行有缺, 抑或是国有奸佞, 贤才在野,才招致上天示警……”
“陛下多虑了。”迟莲并不像一般朝臣那样,抓到个由头就要劝诫皇帝,而是很直接地道,“除了蚺龙是陛下家事外,这一次的树妖与宫中并无太大关系,更不干国运的事,陛下不必过于担忧。”
乾圣帝听了这话,脸色才稍微好了点:“可是国朝百年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
“天地造化之变,又岂止在一二百年之间?”迟莲道,“人间自有天道法则保护,妖怪修炼成型的少之又少,所以多年来不曾在人间现身,不过就像月有盈亏,天道法则的效力也有强有弱,或许最近正是衰弱时期,恰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乾圣帝的脸又白了回去:“那岂不是人力无法扭转,难道就任由它们在人间四处作乱?”
“妖族也要受天道约束,无事不会犯人,陛下是人间天子,上应天命,自有天道庇护,只要持心守正,不必担心妖邪近身。”迟莲淡淡地道,“至于那些不怕死的妖怪,还有臣在这里,树妖便是他们的下场。”
这话说的杀气森然,却十分有安全感,乾圣帝见他如此表态,心中稍定,遂松了口道:“有国师这句话,朕就放心了。那么椿龄观一事,就交由国师主持收尾,务必要做得干净低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