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101)
丹忱:“啊?”
*
人间,玄陵。
山上到处都是茂密的森林,偏偏只有一片山坳里布满了焦枯树木。帝君原先以为镜像中墓室晃动是遭遇了地震,这么看来,应该是雷击所致。再联系到神格无缘无故的动静,难道是迟莲的莲心在这里修炼化形,引来了飞升的天劫?问心台只照仙人的命数,也就是说他不但已经化形渡劫,而且还渡劫成功了……
帝君虽然没能亲自记住进入墓室的路线,但他作为先帝,起码知道寝陵的大致方位。而越靠近玄陵,神格的感应就越强,甚至微微发热,犹如一颗小小的、跳动的心脏,替他指引着方位,穿过重重密林和层层机关墓道,来到主墓室的水池前。
迟莲仙殒以后,金匮玉锁阵随之失效,池中流水也重新化为玉砂,墓室中一切都定格在经年之前,长明的青铜灯中摇曳着微弱昏暗的荧火,勉强照亮了墓室周边一带,深浓的黑暗依然笼罩着池中的棺椁。
可是这里并没有迟莲,无论是过去遗留的影子,还是浴火重生的真仙。
黑黝黝的水池中央,忽然传来“咚”地一声闷响。
帝君耳尖一动,视线凝于莲花石台,紧接着又是“咚”地一声。
棺材中突然发出动静,这场面实在诡异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换个凡人在这里,估计不晕死过去也要吓掉半条命,但帝君从来只有别人给他让路的份,就连过去的自己也不例外,当即身影一动,飞身落在石台上,没有一点犹豫,亲自动手掀开了沉重的石棺盖。
似乎是受外面的动静惊吓,棺材里的声音蓦然安静下来。帝君一层一层开着自己的棺材,直到掀开最后一层,看清里面的内容,他全身的动作突然凝滞住了。
这种表情就算在往日的帝君身上都很少见。天崩地裂不足以令他动容,但此情此景实在超过了他的一切设想,以致于这一瞬间他像毫无防备被人正面打了一拳,三魂七魄都飞到了天外,眼中只剩了下那个抬眼望着他的人。
就在他发愣的片刻,棺材中的人捂着脑袋爬起来,银白的长发乱七八糟地炸着,可见刚才的“咚咚”声都是脑门在棺盖上磕出来的。他整个人白皙像一块玉,眼睛却是清透的琥珀色,显得温柔纯澈,哪怕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中,都能看到银白卷翘的长睫下,低掩着眸中一汪盈盈水光。
他试图从棺材里翻出来,然而站起来也只比棺材板高半个头,短手短腿根本够不到棺材边缘,于是又含泪瞥了帝君一眼,像是责怪他怎么那么没眼色,为什么不知道过来捞他一把。
帝君:“……”
留在棺材里的莲心,是化形了没错,也是迟莲没错,但是一个顶天了只有四岁的小迟莲。
幸亏现在周围没人,不然帝君的一世英名必然要从此扫地。几万岁的天神,伸手时居然在微微颤抖,声音低柔得恍若薄纱,简直像是怕吓着谁一样:“迟莲?”
小小的迟莲凑到他手边,安静地被他抱出棺材,紧接着自然而然地伸手环抱住帝君的脖子,埋在他颈窝里轻轻呜咽了一声。
“呜……”
帝君心都要化了,控制着手上的力度紧紧抱住他,脸颊眷恋地贴着他微凉的长发,把几十年的遗恨和思念都掘土开棺,曝晒于光天化日之下,低声道:“不怕,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家。”
第77章 尾声·归去来(下)
避世多年的苍泽帝君前日突然出关下界, 从人间带回来一个亲儿子。
谣言疯传,震撼了整座天庭。白玉京里所有神仙都恨不得去扒降霄宫墙头,降霄宫的诸位仙君们则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招摇过市, 逢人打听就假装谦虚地道:“唉, 都是谣言, 什么亲儿子,我们帝君哪来的儿子, 是迟莲仙君又转世飞升了一次。你说世间怎么会有这种神魂分成三瓣、每一瓣都能飞升的修仙奇才呢?让我们这群老神仙的面子往哪儿搁,而且小仙君如今才三岁,前途不可限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他神仙:“……”
迟莲无意间完成了天庭前所未有的创举, 但他自己并不知道, 因为帝君把他抱回降霄宫后才发现小莲花是个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呜呜”和“啊啊”的小哑巴, 并且没有前生记忆。哪怕神格已经重新融入他的身体, 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突然顿悟开窍的样子。
生怕自己不够周全,帝君还特意请未央、长生两位天尊替迟莲看了看神魂,这个待遇甚至连天帝都没有享受过。不过迟莲的情况罕见, 天尊们和帝君能看出来的东西差不多,再三斟酌,也只能断定神魂和神格都没有问题, 只是融合尚需时日,而且人间灵气有限, 或许他修炼还不到家,飞升成功已经是撞了大运, 就别指望请一尊战神回来了。
帝君对此深以为然, 甚至觉得记忆恢复不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横竖迟莲已经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正好从头养起, 连做仙侍的那半年苦都不必吃,一世被他捧在手心里平安顺遂地长大,有什么不好?
于是降霄宫一洗多年来的低沉肃穆之气,充满了仙君们的欢声笑语——当然迟莲是不会说话的,只有他的师兄师姐们单方面地“哈哈哈”。
毕竟天庭多年来不曾有过这么小的仙君,而且小莲花还是个白白软软、漂亮得惊人的糯米团子。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的性格比他当大人时温柔了何止百倍,连归珩捏脸三次都只会被挠一次,实在是天赐良机,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必须要抓紧时间玩够本才行。
迟莲好脾气地被前来观赏他的仙子们揉来揉去,柔顺的银发编成一束垂在颈侧,手里攥着一把五颜六色的花枝,一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眼皮慢慢垂下来,在将阖未阖时又努力地张开,朝显真仙君的方向挪了过去。
显真仙君把他托了起来,笑道:“今日就到这里吧,仙君困了,该回去找帝君睡觉了。”
仙子们心满意足地与他告别:“小殿下再见,下次还来和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回到降霄宫,显真将迟莲交到帝君手上,果然一路上强撑着不肯睡的小莲花立刻熟门熟路地爬进帝君怀里,也不知道该说他是挑还是不挑,伸手随便一握,抓住了帝君的一缕长发,贴着他的颈窝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帝君单手抱着迟莲,另一只手还得拿着他带回来的鸡零狗碎,显然已经被磨得没了脾气。显真看着好笑,解释了一句:“这花是他问琼华苑的仙子们要的,在外面困得都快睁不开眼了,还抓着花不松手,准备亲手送给帝君。”
帝君原本打算找个地方把花随手放下,听了他这话,又收回了手。显真唇角微微翘起,一本正经地总结道:“今天琼华苑的仙子们都很喜欢他,相处融洽,说欢迎小殿下下次再过去玩。”
帝君:“……”
也不知道是谁最先带起了这股风气,现在满天庭的神仙见面都不叫“迟莲仙君”,张口就是“迟莲殿下”,帝君从夫婿被迫升级成爹,心里着实有点不是滋味。
“殿什么下。”他冷冷地道,“说过多少次了他不是降霄宫的太子,以后谁再乱传谣言,就……”
他语气顿了一下,像是突然卡壳,显真征询地望向他。
纵然避世,帝君仍是说一不二的帝君,一个字会要人命的天尊。他珍重的人为天庭而死,没有迁怒已经是他对天庭最后的宽容。这些年里他独自咽下的痛苦与憾恨究竟有多深多重,旁人无从知晓,甚至随口一句无心玩笑,仍能触痛他深藏于神魂的伤口。
如果可以,他想把迟莲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谁也不要见,谁也不能接近他,像保护自己的魂魄一样牢牢地将他圈在怀中,永远不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可是,可是。
帝君静了片刻,低头看了一眼迟莲稚气的侧脸,又看了看手中的花束,最后无奈地说:“再乱喊称呼的话,就不把迟莲借给他们玩了。”
显真与他视线相对,二人忽然同时轻轻笑了一声。
那一日浓云烈火烙刻在彼此心头的伤痕,此后经年中绵绵不绝的痛楚,都如时光流转后春风再度吹开花枝,俱在这一笑之中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