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3)
两道目光无意间再次相触,又各自匆匆避开,惟明心中微动,咂摸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正沉吟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男声,唐突地打断了他的遐思:“哟!四弟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都没听见动静,你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人未到声先至,越王惟昉身穿玄色朝服,头戴七珠金冠,像只花孔雀一样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他比惟明大不了几岁,两腮发得很方,由于耽于酒色的缘故,气色不算太好,眼皮耷拉,眼周青黑,变成了一双不怀好意的三角眼。
“三哥正要找你呢,可巧你回来了。”越王一进门就亲亲热热地黏上来,作势要来揽惟明的肩膀,“我最近想在光远坊置一处宅子,看了几所,有好有坏。听说这里头的风水门道挺多,外边的人三哥信不过,你是行家,正好替我掌掌眼、寻一处风水上佳的好宅院来。”
惟明稍稍错身,令越王的手落了个空,歉然地温声回绝道:“我学艺不精,怕耽误了三哥的大事,三哥不如还是另外请个更高明的先生,这样心里才踏实。”
越王假笑道:“别这么推三阻四的,三哥都亲自来请你了。四弟好歹在外面修了这么多年的仙,本事如何,也亮出来给我们瞧瞧。”他故意凑近了惟明,假装是在说悄悄话,实际上音量丝毫没有减弱:“这次办得好了,回头三哥替你在父皇面前提几句好话,到时候说不定你就不用再去那荒郊野外受罪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就是明摆着在羞辱他了,惟明也不知道他这莫名其妙的敌意是哪来的,正要开口回答,耳边突然掠过“咻”地一道破风声,微弱得犹如幻觉,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惟昉冷不丁在旁边“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身体直挺挺地砸向了惟明的反方向:“哎哟,哎我这腰……”
惟明掩藏在袖中的手指蓦然松懈,定睛去看越王,只见他面容狰狞地按着自己的腰,两颊肌肉不断抽搐,短短一瞬脑门上已布满冷汗,显然是疼痛难耐,嘴里一叠声地喊道:“来人!快来人!”
殿中宫女太监慌忙围上来,惟明让开座位,顺着人流后退到了不远不近的外围,仔细看了两眼,关怀地道:“王兄怕是不小心闪着腰了,别愣着,先扶去偏殿,即刻请太医过来诊治。”
此时越王已疼得坐不住,更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哀哀叫痛。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走,分头去请医问药,又忙着向皇帝御前报告此事。惟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忙碌,思忖再三,最终把目光投向了一旁八风不动的大国师。
迟莲没事人一样坐在原位,觉察到他的目光,不疾不徐抬起眼帘,淡淡地朝他笑了一下。
“福祸相依,越强求越不可得,”他连正眼也没瞧一次越王,漫不经心地总结道,“要是越王不那么急着找人看风水,说不定也就不会闪到腰了,殿下觉得呢?”
惟明心说你就差把“活该”两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还有脸问我,但是他没有证据,迟莲也不会承认是他干的,只能还以一笑,含糊带过:“谁知道世上真就有这么巧的事,想来是天意吧。”
迟莲无声一哂,意有所指地道:“我还以为殿下不信这些呢。”
惟明:“不信什么?”
“天意。”
这样的试探惟明见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他熟练且平静地道:“天道有常,顺天而为就行了,至于我信还是不信,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迟莲略一思索,道:“还是很要紧的,至少对微臣而言是如此。”
惟明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外面已遥遥传来了内侍开路迎驾的高唱。
“圣上驾到——”
第3章 龙夜吟(三)
皇帝的到来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哑谜,宫女太监们忙各归其位,惟明与迟莲也各自分开,默不作声地垂首站着,待乾圣帝进门,便随群臣一道行礼。
乾圣帝年近半百,脸长而白,蓄着短髭,个子不算太高,身穿玄色织金窄袖常服,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中走入殿内,太子与诸王众臣紧随其后——这么一看惟明确实英俊得出奇,与其他皇子同处一殿,几乎不像是一家人。
他路过亲儿子惟明时毫无表示,却在迟莲面前停了一下,和蔼地道:“国师来了。”
迟莲略一俯身,权作应答。
乾圣帝走上御座坐定,随行众人依次入席,礼官传诏,五个使团依次上前行礼贺寿。待来客全部到齐,大内总管太监尚恒捧着琉璃壶往金爵中注满美酒,乾圣帝举杯,朗声道:“众卿远道来朝,朕心甚喜,特赐御酒嘉筵,以慰风尘之劳。”
各国来使起身谢恩,满饮杯中酒。按照礼部提前演练好的流程,三抚三答之后,使者轮流向乾圣帝献上寿礼。在教坊司悠扬的舞乐中,来自异国的琳琅奇珍如流水般源源不断送入金殿,美酒飘香,舞袖缭绕,美人如云,繁华豪奢胜似天上仙宫,这样繁华的景象无论放在哪个国家,都足以令君主陶醉。
最后一个出列祝贺是西海恒方国,恰逢一曲奏罢,四下暂静,一名身穿深蓝长袍,红发碧眼的使臣款款上前,单手抚膺,用有些生硬的汉语朗声道:“恒方使臣白势拜见大周皇帝陛下,我国国主久慕上朝威仪,谨备珍宝土仪、乐人奴婢,以贺圣寿,愿为陛下献奏一曲。”
乾圣帝微微颔首,御前传奉官传谕进殿,那使者举手清脆一击,半空里蓦然响起破云裂帛般的笛音,呼地一阵风过,万千飞花自殿门涌入,犹如粉白轻红的锦缎当头铺展,泼洒开漫天绮丽颜色。
大周群臣尚且按捺着惊愕,外邦使臣却毫无顾忌,当场喝了一声彩。片刻后,婉转清亮的笛音独奏渐渐低下去,琵琶声起,充满异域风情的乐声中,无数花瓣自空中簌簌落下,现出大殿中央一支绣衣舞队。七名曼妙女子高髻簪花,臂挽彩带,合着乐曲翩然起舞,个个如惊鸿游龙,尽态极妍。更妙的是花瓣并不落地,反而飘浮在半空,随着舞者裙摆蹁跹盘旋,既似妆点,又似伴舞,更衬得舞姬犹如天女临凡,令人为之神夺。
惟明信手从空中拈了一瓣,触感轻柔娇嫩,与真花一般无二,看形状应是芍药。花期未至,这个时节就算是御苑也种不出芍药花来,而殿中所费之花,少说也有上千朵,不知恒方人用了什么奇巧办法。
他掸掉手中花瓣,隔着缤纷花雨,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迟莲身上。他在人群中简直是一道不可忽视的风景,满殿飞花,连御座上都不能幸免,却偏偏只在他周身一步外打转,犹如凭空竖起了一座琉璃罩,把他严严实实地捂在其中。
半阙歌罢,曲调蓦然一转,只觉一阵香风平地卷起,万点飞花刹那变作蝴蝶,振翅飞向周边列坐的宗室百官。其中有几只颜色格外华美的金翅长尾凤蝶,飘飘荡荡地飞到了太子与诸王肩头,最大的一只则绕着天子不断盘旋,洒下粼粼金粉。
这记马屁虽然直白,但很有效,乾圣帝面上微露笑意,欣然任由蝴蝶停在龙袍上。
惟明冷眼看着一只凤蝶在眼前打转,意意思思地要往他肩上落,袖中长指微屈,正要动手,耳边忽然又响起了一声熟悉的风声,蝴蝶随即当空炸成一小团金粉,一缕肉眼几不可见的黑色烟雾冷不丁暴露真容,立刻慌得夺路而逃,可第二下已紧随而至,“啪”一声将它也打爆了。
这一切发生得又快又静,堪称手起刀落,连坐在惟明旁边的人都没觉察到,只有对面的美人国师拈着酒杯,没事人一样朝他敬了敬。
惟明:“……”
他这样真的很难让人不多想,因为过于明显的回护,背后往往隐藏着一些晴天霹雳,最常见的三种可能是“他欠我的”、“他喜欢我”以及“他是我爹”。
惟明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御座上正被大扑棱蛾子绕着翩翩飞舞的亲爹,决定还是先把可怕的怀疑往后放放。
两人眉来眼去的工夫,满殿蝴蝶离开众人身边,飞向天顶藻井,七名舞姬同时抛出云袖,各自向不同方向退后,纷乱的蝴蝶与花瓣尽数散去,圆心处赫然展开一副宽逾数丈的百蝶穿花织锦,花蕊与蝶翼绣满各色宝石,底色是孔雀羽毛般的幽绿,宛如碧海波涛,在烛火下流转着如梦似幻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