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4)
无需旁人介绍,只要是听过那段传闻的人,就能猜到眼前这匹华美的锦缎正是令玉京王公贵族们趋之若鹜、如痴如狂的孔雀罗。
白势从旁走上前来,再次对皇帝行礼,动情地道:“此乃恒方国至宝‘孔雀罗’,由数百织女纺织,数百绣女刺绣,饰以鸟羽珠玉无数,历时三月,做成这举世无匹的精美锦缎,献给大周皇帝陛下,愿两国敦睦邦交,永结万世之好。”
尚恒示意小太监去收了那匹孔雀罗,天子还不至于被几匹绸缎轻易打动,但恒方使者这番话、以及花里胡哨的表演的确搔到了他的痒处,于是难得和颜悦色地道:“贵使有心了。恒方歌舞果然别出心裁,颇具巧思,着人看赏。”
整个乐团喜笑颜开,都忙起身拜谢。乾圣帝饶有兴致地问:“这满殿飞花与蝴蝶从何而来?是道法方术,还是百戏幻术?”
白势热切地道:“回皇帝陛下,这是西海上古流传下来的秘术,传承至今,精通者也不过一掌之数,乃是正统的仙家术法,绝非寻常戏法可以相比。不仅能凭空造出繁花奇景,甚至可以呼风唤雨,令天地变色!”
话音未落,金殿里响起了一声分外清晰的嗤笑,犹如一记清脆的巴掌直接扇在恒方使者的脸上。众人立刻循声望去,待看清楚是谁,无不在心中爆出一句“果然”。
乾圣帝神色莫测,却也没有降罪,反而问道:“国师有什么高见?”
迟莲姿态放松地坐在位置上,哪怕被全场目光注视,也依然毫不收敛,语气淡漠:“障眼法而已,陛下看个新鲜就罢了,倒也不必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恒方使团原本是打定了主要要博得圣上欢喜,借此进身,最好是能将一两个人送进宫中,这才挖空了心思筹备了这么一出节目,谁知一亮相就被迟莲横插一杠,他的不屑一顾无异于在人家逆鳞上刨坑,恒方使者按捺不住,忿然道:“阁下既然觉得本国幻术是雕虫小技,那便请拿出真本事来服众,否则我们决计不服!”
眼看着恒方人面露怒意,一副受尽屈辱的模样,乾圣帝不得不出声:“国师怎么说?”
迟莲把酒杯一撂,施施然起身,对恒方使者道:“贵使盛情相邀,那我就陪你们玩玩。”
众人看他是个漂漂亮亮的小白脸,说话和风细雨的,下意识地就觉得他不会乱来,无非也就是搞出点更绚丽的风花雪月,不至于怎么样。迟莲踱到殿中,像是闭着眼随便选了个人,转身对惟明道:“微臣斗胆,问殿下暂借一样随身之物一用。”
惟明事先没有跟他串通过,因此震惊得十分逼真。一手解下腰边青玉云雷纹珮递给他,趁机低声叮嘱道:“你悠着点。”
论理这句话不该由他说,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来说有点太亲近了。但没等惟明后悔失言,迟莲就在他手上用力地按了一下,像是被叨叨得不耐烦:“知道,我有分寸。”
惟明将信将疑:“当真?”
迟莲接过玉佩,翻掌亮给恒方使团众人看了一眼,随即袍袖一挥,霎时间云雾四起,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乌云迅速在殿顶聚积,紫色电光如长蛇撕裂积云,须臾,他柔和的回应和惊天动地的雷暴同时响起。
“当真。”
惟明:“……”
满殿烛火飞纱狂舞,酒杯碗盘簌簌作响,文武百官皆尽失色,恒方使团简直要给吹得眼瞎了,正惊疑不定时,余光中忽然大亮,他们猛然抬头,只见半空一道比人还粗的闪电纵贯而下,朝他们迎头劈来!
恒方使者瞳孔骤缩,疯狂惊叫:“救命!救命啊——!”
他失态的惨叫在殿中回荡,然而在那闪电落下的短短一霎,所有的风雨雷电都淡去,明烛高烧,帘幕垂落,连缭绕于鼻端的水汽亦不复存在,连空气中的熏香气味都与片刻前一般无二。
满殿俱静,唯余恒方使团惊恐的粗喘。
迟莲优雅地站在桌案旁,语声与平日里一样平和静定:“不好意思,令贵使受了点惊吓,惭愧。”
“但还请贵使放心,不过是区区障眼法,不会真正伤到诸位的。”他转手将玉佩递回给惟明,眼风在他脸上轻轻扫过,噙着一点笑意,“对不对?”
他像只懒洋洋但非常可靠的大猫,遵循着某种修炼多年的信赖默契而行动,常常变着花样对主人撒娇淘气,该正经时又比谁都能通晓心意。
惟明木然点头,心说要了命了,这人是个记仇精吧。
“好了,大好的日子,不要伤了和气。”乾圣帝抬了抬手,将这场斗法叫停,倨傲而宽容地道:“紫霄院国师个个身负绝学,贵使若有兴致,以后不妨常来切磋。道术精微,要时时琢磨钻研,才能有进境。”
白势被两个小太监搀扶起来,惊惧犹未散去,甚至连余光都不敢瞥见迟莲。他心知局势已无可挽回,今夜非但没能讨到好,反而叫别人看了笑话,只能捏着鼻子道:“多谢皇帝陛下。”
有了恒方人这一出,宫宴后头有些什么已根本无人在意。散场后惟明回到王府,易大有跟着他內院,一边服侍他更衣,一边问道:“王爷今日一切都还顺利?”
“岂止是顺利……你是没看见今天那场面。”惟明光是想想都觉得脑海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半晌后沉吟道:“大国师的确是个厉害人物,手上有真工夫。不光如此,看父皇今日的态度,默许他当着文武百官下恒方人的面子,闹得满殿电闪雷鸣都不追究,应当还有继续重用的意思。”
他若单单只是法术高明倒也没什么,但惟明一想起两人那一见面就不清不楚的奇怪气氛,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急切期待,像有羽毛不断在挠。
易大有拿着他换下来的朝服准备叫人去洗,临了心细地感觉到有些不对,翻出来问:“王爷今日出门,带的似乎不是这一件?”
“嗯?”
惟明低头,只见他拿着从自己衣带上解下的玉佩,赫然是个青玉镂雕莲花佩,雕工细腻,繁丽精巧,触手温润,明显不是先前给出去的那一块。
可是他分明记得自己拿回来时还特意看了一眼——
是迟莲的幻术。
惟明心底里蠢蠢欲动的那些东西终于扬眉吐气,砰砰砰地一阵乱跳。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骂这人私相授受好不矜持,还是该夸他心里有数,起码还知道搓个幻术遮一遮。
作者有话说:
好不矜持!(震声)
第4章 龙夜吟(四)
皇城春夜,晚来掌灯时,紫霄院灵虚阁中,迟莲挽着衣袖,正亲手将神像前百盏琉璃灯一一点燃。
“大国师。”
面容清癯、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步履匆匆走入正殿,正是新近得宠的国师叶金檀:“敬辉派道童传话,说想见您一面。”
迟莲的手很稳,火引从一盏灯芯移到另一盏灯上时,火苗几乎都没晃动过。他头也没抬,淡淡地说:“他想见——他还以为紫霄院是他说了算呢?”
叶金檀起先心里还有点没底,看见他这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的态度,那口气莫名一松:“好,那我这就命人回绝他。”
迟莲慢慢地道:“敬辉的运势已经到头了,哪怕让他求到皇帝面前也翻不了身。你有给他传话的闲工夫,不如回去好好修炼,自己修成了正果,还怕他作妖么?”
紫霄院里的道士有一大半都是滥竽充数的骗子,才让敬辉这种半瓶子醋也能混到大国师的位置。叶金檀的资质比他好得多,只因为是草木化形的生灵,就被敬辉活生生拿捏了十几年,替人做了无数嫁衣。
“国师教训得是。”叶金檀也不着急了,他看着迟莲点灯,想起前两天宫宴散后听来的传闻,没忍住好奇:“前辈为什么讨厌敬辉,是因为他没什么真本事吗?”
“当然不是。”
迟莲点亮最后一盏灯,甩手灭了火引,双掌合十,对着明灯簇拥中的神像拜了一拜,一边理好衣袖,一边答道:“他无能又不碍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