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32)
但是现在……
他双手接过茶杯, 深深地望了惟明一眼,随即垂眸, 缓缓地吐了口气,面上轻浮神色一扫而空, 终于露出了属于天庭上神的沉静冷峻的底色。
“就如我先前所说, 帝君位列四御天尊, 执掌三界纲纪, 降霄宫专司诛邪锄奸, 镇压反叛。其实近些年来三界日趋安定,即便有小风小浪,也不必他亲自出手,往往派几个仙君出面就能平定。但是几个月前茫洲忽然传来消息,说是九天之誓封印松动,有魔族出逃,请降霄宫支援。”
“九天之誓至关重要,说是天庭的根基也不为过,又是帝君一手创设,因此于情于理,他都要亲自走一趟。”
“原本帝君出行,我与迟莲是一定要有一个跟着的,但那时我被长生天尊借去帮忙,迟莲还在外面忙着另一件差事,没来得及赶回来,因此帝君此番下界,只带着显真仙君一道前往茫洲。”
“那一天在茫洲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帝君与迟莲各有一件用来传信的信物,出事时迟莲有所感应,当即动身赶往茫洲。但等他到达时,只见到了帝君行将消散的遗躯。”
“从当时遗留的场面推断,应该帝君修补九天之誓缝隙时遭到法阵反噬,为了不让九天之誓崩塌而耗尽毕生修为,以身补天,最终力竭战死。”
惟明:“那位随行的显真仙君呢?”
归珩勉强勾了下嘴角,脸色非常不好看:“尸骨无存。迟莲说是因为法阵反噬被波及,不幸殒身。”
这句话说得很委婉,惟明立刻明白了他说不出口的隐情。显真仙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立场完全取决迟莲如何说。尸骨无存有可能是灰飞烟灭,也有可能是他根本不在阵中——若是后者,帝君无端被阵法反噬,是不是因为真正的凶手背刺了他?而那个凶手极有可能正是他一手栽培、信重了上千年的仙君。
帝君对于天庭何等重要,如果真闹出这样的传闻,降霄宫上上下下都要被清洗一遍,到时候树倒猢狲散,大家谁也不用干了,全都得收拾包袱被发配去下界当山神。
归珩低垂着眼,耳朵尾巴如果有实体的话,此刻应该全耷拉下去了。
惟明轻声道:“后来呢?”
“其实神仙陨落时神魂消散,身躯也会化为虚无,但迟莲设法保存了帝君的遗躯,带回天庭,停放在降霄宫内。帝君死讯传出,天界震动,但我们没想到天帝会那么心急,先是急吼吼地派仙官来收缴三才印,得知印鉴下落不明后,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谗言,竟然从他的随从中指派了一位出身妖族的平楚仙君,命他来做降霄宫的继任者。”
“但凡长了眼睛的神仙都知道这是个碰不得的禁忌,但是平楚估计是向天借胆,竟然拿天帝的旨意当令剑,带着上百天将趾高气扬地到降霄宫上任,甚至不顾阻拦,命令他们强闯降霄宫正殿。”
“要知道那时帝君遗躯就停在正殿,里头还有个迟莲呢。”
以他们对迟莲的了解,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但惟明还是问道:“他做了什么?”
归珩转头看了一眼迟莲,极低地冷笑道:“那还用说吗,那个疯子当场砍了平楚仙君,把他的脑袋扔到了凌霄殿天帝的御案上,对他说‘这种东西你自己收好,不要脏了降霄宫的地面’。”
惟明:“……”
这个胆大包天的性格到底是随了谁,怎么比仇心危还邪性,该说不愧是红莲花吗?
“天帝受惊不小,主要是面子扫地,丢人丢大了,当然不可能放过迟莲,当场命天将将他收押天牢。我们虽然觉得砍了平楚解气,但为了一时荣辱把迟莲搭进去实在不值,于是去求青阳仙尊帮忙疏通解救。”
惟明疑惑地“嗯?”了一声。
“因为帝君在时,对青阳仙尊一向关照,碧台宫遇到难处来请帝君援手时,只要不是太出格,帝君能帮的都会帮一把。天庭有传言他们在上古大战时就认识,不过正主谁也没承认过,也没有人敢把这话拿到他们面前去问就是了。”
惟明道:“青阳仙尊我不知道,但是苍泽帝君这边,你竟没有问过吗?”
归珩理所应当地道:“因为迟莲不喜欢青阳仙尊。每天看见就已经够烦了,万一传言是真的,他不得气得举身赴天河,到时候还得去捞,也挺麻烦的。”
惟明:“……你们俩的同僚之情真是令人感动,他为什么不喜欢青阳仙尊?”
“估计是记着当年不让他化形的仇吧,”归珩随口答道,“而且他那个脾气跟谁不犯冲?我感觉除了帝君,三界内就没有他喜欢的活物。”
“话又说回来,我此前一直觉得青阳仙尊待谁都是温柔和气,春风拂面,可是没想到真求到他面前时,他却告诉我,他救不了迟莲。”
惟明:“为什么?”
“‘正是因为他是帝君的手下,才不能通融。天帝是帝君一手扶持起来天庭至尊、三界共主,如果连一个小小的仙君都能冒犯到天帝脸上,那帝君这几万年的谦退算什么?你们难道要给帝君身后清名上留下污点吗?’”归珩道,“这是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敢忘。”
见惟明没说话,他抹了把脸,低声问:“帝……您怎么看?”
惟明直言道:“乍一听很有道理,但仔细一琢磨就会发现纯粹是推脱——他跟苍泽帝君真的是朋友吗?我怎么觉得他俩并不熟……起码青阳仙尊跟他不熟。”
归珩精神一振:“怎么说?”
惟明道:“就事论事,迟莲的确有点过了,但是平楚挑衅在前,更何况他挑衅的不是迟莲本人,而是降霄宫,这才是真正把苍泽帝君的颜面放在脚下踩吧?没有哪个真朋友会不管自己人的尊严,反过来却要周全天帝脸面,可见他的心原本就是偏的。”
“再说以你对苍泽帝君的了解,他是那种谦退求稳和稀泥的慈祥老神仙吗?”
归珩果断摇头:“绝对不是。帝君处事随和,春风化雨,但该出手时绝不含糊。”
“我想也是。”惟明点点头,“而且我猜他本性说不定要更强硬刚烈一些,否则不会在初见时就那么看重迟莲,把他留在自己手下。”
“岂止是看重,都要给惯成祖宗了。要不然迟莲对平楚仙君出手也不会那么不留情面。”归珩赞同地感叹,又继续道,“迟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简直就是铁石心肠,他根本没指望我们去救他,第二天就从天牢越狱,从降霄宫盗走帝君遗躯后,直接叛出天庭,逃得无影无踪。”
“纵然希望约等于无,但我知道他会上天入地想尽办法复活帝君,也做好了再相见时放他一马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让他做成了……”
他深深地埋下头去,借着昏黄的烛光,惟明看见他的衣摆上晕开了几点圆圆的水迹。
“我知道你对苍泽帝君感情深厚。”惟明无奈地道,“但先别忙着哭,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闻言,归珩抬起头,红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他。
“你是神仙,应该能看出来,我无论是肉身还是魂魄,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这有可能是对真正的帝君的保护,但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希望借我这个诱饵钓上大鱼。”
“苍泽帝君的死因,迟莲这些年的行踪,还有三才印的下落……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向任何人泄露我们今夜做出的推断。”惟明低声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天庭显然不是铁板一块,小心背后冷箭。而且仇心危诡计多端,我怀疑他未必死绝了,看他的样子,大概也认出了我是谁,要做好他卷土重来的准备。”
归珩用手背擦去眼泪,点了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我会小心。”
“但你不要再怀疑自己了,您就是帝君,哪怕失忆变成凡人也是帝君。”他坚定地对惟明说,“我在帝君座下几千年,虽然没能学会阵法,但日日受帝君教导,他是什么样的神仙,我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