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14)
犹如被一道惊雷劈中,皇后跪伏的身体蓦然僵住,随后以所有人都可以看清的幅度剧烈地颤抖起来。
乾圣帝惊讶疑惑地望向她,郑缙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情急之下竟连身份的差别都顾不得了,脱口阻止道:“芝娘!”
可皇后只是怔然地跪坐了那里,低垂着头,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苦笑了一下:“父亲,没有用的。”
“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她坚持了几十年、几乎成了本能的端庄仪态终于颓然崩溃,身体一歪、斜斜地跪坐在地上,缓缓回望仇心危,“你是来帮它报仇的,对不对?”
华美的锦缎衣摆凌乱地摊铺在她身周,犹如盛放的花朵,却有种惊心动魄的意味。
仇心危不置可否,权作默认。
皇后抬手摘掉了耳朵上的明珠耳珰,随手一抛,宝石掉落在石砖地面上,碰撞出了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就在这样的破碎声音中,她慢慢地开口道:“妾家住在尧州府高阳县梅塘镇,先祖是尧山采玉人,大约百年前曾以凡人之身误入尧山大泽,因瘴疠而致暴盲,所幸守山之灵蚺龙以秘药相赠,治好了他的眼睛,并且送他下山归家。”
“先祖感念山神恩德,在家中为它供奉神位,代代香火祭祀不绝。或许真是因为神灵护佑,郑家从一介勉强糊口的采玉匠人逐渐发家,到父亲这一代时,已成为了梅塘镇上数一数二的富户人家。”
“尚德二十八年,臣妾与母亲春游归家,马车路过城门时忽然惊驾,一个云游方士帮忙拉住了马,并对母亲说,车中之女,日后必定贵不可言。”
这一年郑家大小姐郑怀芝十三岁,梅塘镇上已流传起关于她美貌聪慧、命格贵重的风闻,郑缙认为这段际遇这是上天给予的征兆,于是为女儿精心筹谋准备,请来老师教授她琴棋诗书、针黹女红等诸般技艺。
次年春天,玉京传来了为诸皇子选妃的消息,郑缙喜出望外,下定决心一定要举全家之力送郑怀芝入宫。可就在使者到达尧州府前夕,郑怀芝忽然生了一场重病,高热后双目失明,再也无法视物了。
郑家不敢让这件事传扬出去,私下花重金请来了尧州府各家药堂有名的大夫,都说此症已无药可医,劝他们另请名医。郑缙只得接受一切辛苦付诸东流的现实,沮丧之下,他把气撒在了女儿头上,从此对她不闻不问,更别提求医问药,只将她随便养在后院里,等日后寻个条件差不多的人家将她嫁出去就算了。
从掌上明珠到弃如敝履,也不过就是一双眼睛的事。
郑怀芝在这短短数日间尝尽了从云端跌落泥淖的滋味,她甚至一度萌生了死意,与其苟延残喘地过一生,还不如干脆结束痛苦重新开始。
她默默地为自尽做着准备,阖府上下几乎没人发现她的异样,无论是郑氏夫妇还是陪伴她长大的丫鬟——又或者是发现了却保持了沉默的态度,甚至正是因为对她抱有同情,才觉得应该让她有个自我了断的机会。
万幸她身边还有一位积年的老嬷嬷,是服侍过郑家三代的老人,就在郑怀芝决意吞金的那个夜晚,老嬷嬷闯进来按住了她的手,浑浊双目对上了女子黯淡无神的眼珠,她颤颤巍巍地低声问:“大小姐,您还记得咱们家里的那个小祠堂吗?”
第12章 龙夜吟(十二)
郑家先祖尧山遇蛇的故事郑怀芝当然听说过,但由于年代久远,加之郑缙对此不感兴趣,所以家里并不经常提起,她自然也从未信以为真,可那老嬷嬷却告诉她当年确有其事,如果她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不妨效仿郑家先祖的做法,去尧山请蛇神救命。
郑怀芝从小就怕听神鬼妖怪的故事,郑缙还嘲笑过她胆小,但她更怕自己一辈子挣扎在泥淖里。眼下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最差不过是死,但若能抓住一线生机,她的人生就能重新回到云端。
郑怀芝擦干了眼泪,在老嬷嬷的陪伴下连夜离开了郑家,一直到尧山脚下,老嬷嬷折下了一枝枫叶别在她衣襟上,告诉她要顺着风的方向一直向西走。她独自拄着一根拐杖进入了深山,跋涉了大约一天一夜,终于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林间。
“那一次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竟然还有醒来的一日。”她望向半空中的青灰巨蛇,惊惶褪去,像望着自己一生走错的歧途,亲口承认了那个被她隐藏了几十年的秘密,“是你救了我。”
无论什么时候想起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秘密,其实只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但那背后汹涌而曲折的情绪即便到了如今,仍然在她胸中激荡出回响。
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听到蚺龙的声音,竟然出乎意料的年轻干净,一点都不可怕,甚至比她还要手忙脚乱,活像个第一次见到陌生女子的青涩少年。
“你的眼睛看不见吗?你别哭,不是,你放心,我可以帮你治好的……真的!你信我!”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蚺龙一族自从被尊神流放到尧山,数百年来一直潜心修炼,却迟迟没有突破的迹象,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一条蚺龙救起了在山中迷失方向的猎人,替他治好了被瘴疠毒瞎的眼睛,居然奇迹般地修成了正果,飞升登仙去了。蚺龙一族方才明悟,当年降下处罚的天尊并没有打算赶尽杀绝,机缘就藏在善缘里,只要救下一个眼盲之人,蚺龙就可以脱去刑罚,重归仙途。
虽说尧山深处有瘴疠为屏,凡人难以进入,但数百年过去,还是有些迷路误入的人遇到蚺龙,彼此成就一段机缘。先前困守此地的蚺龙一族已经飞升得差不多了,到得此时,就只剩下救了她这一位。
两天后,郑怀芝双目复明,见到了她的救命恩人……蛇。
那是一个人身蛇尾的青年,头发和鳞片一样,是泛着冷光的青灰色,面容几乎可称得上俊美,目光却像从未被尘世窥探过的一汪深泉。
他赤裸着上半身,郑怀芝第一反应就是转脸躲避,可是由于他的肤色极白,因此胸口那道深红伤疤无可避免地印在了她的视线上。
“那里……是因为我吗?”
她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出了这个问题。年轻的蚺龙欣喜于她的康复,毫不藏私地告诉她,治好她眼睛的药,其实是从他的内丹中抽出的龙髓,其中蕴含着妖兽的法力修为,对凡人而言是能治疗一切痼疾的良药,对于蚺龙来说,就相当于他们的第二条命。
对于强大的妖兽而言,人实在是渺小而脆弱的生灵,蚺龙毕竟太年轻也太孤独了,没有人告诉过他要防备弱者,更不知道什么叫“怀璧其罪”。
第三日,郑怀芝已经可以自如地行动,她在山洞附近四处逛了一上午,回来时给蚺龙带了一小捧新鲜的蛇莓。
她羞怯地微笑着送出了这份谢礼,轻声细语地说自己身无长物,只能找到这些东西来表达心意,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回到家中,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她会像自己先祖一样为他立下神位,一生供奉香火。
蚺龙当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鲜红欲滴的蛇莓散发出香甜的气味,当它吃下最后一颗,还没来得及擦干唇角边沾着的果汁,就酣然醉倒在山野树丛之中。
郑怀芝脸上柔和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来,双眸明光熠熠,甚至比失明之前更美。郑家请来的教习嬷嬷曾说她空有美貌却一团孩气,温婉有余而妩媚不足,可短短三天之内,她天真稚气的神态已全然洗脱,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举手投足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从容气质。
或许是从生死关口走了一遭,也可能是她从此学会了欺骗和不择手段。
纤细的手指上还沾着七叶菊的浅红汁液,像洗不干净的血,那是一种神奇的野花,气味芬芳,常吸引路过的动物来咬上一口,但只要沾上花瓣中的汁水,就会像喝多了酒一样醉倒,要睡上很久才会醒来。
她怀中还藏着一把小刀,原本是拿来防身用的,此刻却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蚺龙胸膛上暗红的伤疤。
“芝娘……”
谁也没想到最先开口的是郑缙,他痛心疾首地道:“芝娘,你糊涂啊!我知道你的眼盲之疾愈合得蹊跷,这些年一句话都不敢多问,可你……你怎么能做下这种糊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