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48)
赵廷英见他言笑晏晏,神情松弛,似乎完全没有起疑心,也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心中不安稍减,屁股谨慎地挨了个椅子边,殷勤地问:“殿下要吩咐下官做些什么?”
“嘉量,记得做个笔记。”惟明从袖中摸出了一个赵廷英非常眼熟的信封,从中抽出一封信纸,抖了抖:“其实倒不是难事,本王想听赵大人解释一下,你昨晚写给方都督的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赵廷英“腾”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唇和胡须都哆嗦得如风中寒叶:“你、你从哪儿……不对,这不是我……这不是下官写的!殿下,这其中必有误会,请殿下明鉴!”
“嗯?是本王误会了吗?”惟明淡淡地道,“可是这信上的字迹、印章都和那日赵大人交给本王的手书一模一样;还有信中所写的内容——说是本王不知缘何得知当日渔民手中曾持有一红盒,正在梁州大肆搜索红盒线索,恐会查到赵大人你和都督亲兵身上,请都督指示该如何处置云云,这也都是大人的口吻,怎么是误会呢?”
“我、我……”赵廷英面如死灰,只知道一口咬死,“我不知道……不是我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你也是个体面人,抵赖就有点没意思了。”惟明微笑道,“赵大人可能还不知道,你这封亲笔信虽然被本王截下了,但是你的‘另一封信’却已由史小燕按时送到了乔州大营。”
赵廷英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什么另一封信?”
“赵大人那封手书可是帮了我大忙啊。”惟明感叹,“另一封信当然就是我们仿照你的笔迹,写给方天宠方都督,就说端王殿下不知道从哪找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红盒子,正在梁州四处询问线索,请他尽快检查原物是否被盗,军中是否有人泄密。”
赵廷英不是蠢人,即便在这种慌乱惊恐的情况下,他还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你们少了一个人……那个名叫‘归珩’的侍卫,对不对?你们想要拿到那个盒子,又不知道都督把它藏在哪里,就故意演了一出戏引我上钩……然后再趁送信途中偷偷换掉信件,都督见信后,自然会按照信上说法去查看,你们只要跟着他,就能找到盒子所在之处……”
“不对!”他猛地摇头,下一刻就自己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乔州大营防守森严,都督身边还有精兵护卫,你那侍卫就算身手再好,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大营……”
惟明单手支颐,玩味地道:“得了,赵大人,那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实话告诉你,本王的人现在已经取到盒子,并在赶回京城的路上了。你猜方都督发现盒子不见后,会作何感想?”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赵廷英,轻轻笑了一声,“赵大人,你恐怕难辞其咎啊。”
赵廷英终于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仿佛被人凭空抽走了脊梁骨,如同烂泥一般委顿在地。
堂上没人说话,也没人搀扶他,只有无声而冷静的目光压在他的后背上,把他多年来用权势精心堆砌起来的威严一点一点压弯下去。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良久,赵廷英终于嘶哑着开口问:“端王殿下,我到底输在哪一步?”
惟明从案前起身,负手走到他身边,俯下身贴近赵廷英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我其实觉得,不知道真相你心里或许还舒服一点,但如果你一定要问清答案才肯认输的话,本王也可以告诉你。”
“‘这次主持此案的是那位修仙的端王殿下,听说是个邪门人物’,这句话是你自己说过的,还记得吗?”惟明怜悯地道,“赵大人,你就是输在了‘不信邪’上。”
赵廷英蓦然抬眼,对上了端王殿下那张万中无一、俊美清正的脸,他眼眸里含着笑,眉头舒展,神色甚至称得上温柔可亲。但在此刻的赵廷英眼中,他整个人周身却好似流转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妖异气质。
“来的第一天本王就告诉过你,我是个修仙的。”
第36章 幻中身(十一)
“你以为把那几个人灭口了, 本王就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了?”惟明直起腰,自上而下睨着赵廷英,决然地道, “人在做, 天在看, 鬼神是让你知敬畏、行善事,不是让你把事做绝, 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
贺观和沈云山坐得近,惟明的声音虽然压得低,但他们俩多少也能听懂一点, 握笔的手都有点哆嗦, 忍不住来来回回交换视线。如果目光有实体的话, 上面一定写满了“真的吗”“真的是真的吗”。
惟明仿佛后脑勺长眼, 头也不抬地道:“这段不要写进去。”
贺观和沈云山瞬间犹如上课传小纸条被先生抓到的学生,齐刷刷地埋下了头,手中运笔如飞, 假装自己正在认真地写口供。
赵廷英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怀疑过,但那毕竟是极其匪夷所思的猜想,可端王已经连他在断崖边对刘锜说过的话都复述出来了, 除非刘锜叛变,否则就只能是他通过某种手段, 复现了当时的场景。
要是对方只是个凡人,哪怕是王子皇孙, 他也能打起精神与之周旋, 但是现在他才是那个凡人, 跟神仙斗能有什么胜算?端王肯站在这里跟他说话, 而不是直接切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就已经是给足他面子了。
“殿下既然有通天本事,为什么还要费力气算计我?”赵廷英以手撑地,低低地问,“就是为了看我们一群凡人被你耍得团团转吗……”
“赵大人,亏你还有脸问,”惟明负手而立,冷声嘲道,“怎么,你诈别人的时候沾沾自喜、自以为瞒天过海,别人诈你一下,你就受不了这委屈了?”
“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本王直接带人回京上覆御前,你什么都不用说,就凭你做的那些事,一个秋后问斩肯定是稳稳的;第二,方天宠与那艘鬼船之间有什么关系,还有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如果属实,我可以把他也送去跟你一块儿问斩。”
赵廷英:“……”
这不横竖都是个死吗?!
贺观实在听不下去,试图用气声提醒:“殿下……”
惟明一摆手止住了他,开口道:“赵大人,想靠检举揭发换取从轻发落的犯人,你作为一州长史,见过的想必比本王多多了,但本王也实话告诉你,想把方天宠的罪行当做保命符这条路行不通,本王不会许你揭发有功——因为即使你坦白了,那几个死去的渔民也不能复生,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
“如果不是方天宠要找那个红盒子,你原本也不用手上沾血,所以本王唯一能承诺的就是,让方天宠也陪着你一道上刑场。”
端王这话虽然听起来非常瘆人,但的的确确是实在话,赵廷英情知一死难逃,心中又怎么可能对方天宠没有半点怨怼?他迟迟不说话,其实心里都要纠结得冒火星子了:一边是愤怨不甘,可另一边到底还有一些隐约期待,盼着绝路逢生,方天宠能看在他鞍前马后卖命的份上再捞他一把。
惟明就像有读心术一样,适时地道:“你要是等着方天宠来救也不是不行,不过本王建议你还是先写好遗言。你猜方都督要是知道你落在本王手里,是会不惜暴露自己也要救你,还是会暗中派人送你上路呢?”
赵廷英自己就是个杀人灭口的主,还没从猎人的思路转变回来,被惟明这么一提醒,骤然心惊,涔涔冷汗顿时湿透了背心的衣裳。
“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啊,赵大人。”他听见惟明轻飘飘地说。
别说壮士断腕,赵廷英在方天宠眼中只怕连条壁虎尾巴都不够格。往往越是不够重要的人,才越会拼尽全力向上巴结,因为他心里清楚自己并不被高位者放在眼中,如果连“有用”都做不到,很快就被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