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54)
冰凉的蛇血哗地一下浸透了他的衣袖,紧接着一泼黑血劈头盖脸浇下,可那致命的毒牙最终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巨蛇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好像突然失去了力气似的,竟然维持着蛇口大张的姿态,轰然砸进了旁边的乱石堆里。
迟莲满面鲜血地在地上躺了半晌,也没见它再动弹一下,这回终于确定自己是安全了,心下刚松了半口气,眼前旋即一黑,眼球传来烧灼般的剧痛。
那蛇血里有毒。
他拄着长剑艰难地爬起来,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乱转了几圈,精疲力竭之际,终于听见了溪流的潺潺水声,当即脚步一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扑通”一下,直挺挺地栽进了池中。
第40章 花非花(二)
迟莲原身是冰心池红莲, 掉进水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再加上气力衰竭,一入水就昏了过去, 被溪水带着流出了玄涧阁, 一路冲刷到了天河瀑布边上。
天河是九天水系汇聚之处, 纵贯白玉京与凡间的交界地带,过了星桥就可以直入人间。此处也是少有仙人踏足的荒僻地方, 几乎没人知道天河瀑布下还有一方石台,是某位天尊闲暇时用来试验阵法的去处。
迟莲从瀑布上掉下来的时候,苍泽帝君刚准备截断水流铺开法阵。眼看着一个血淋淋的长条人影当头砸下, 他稍稍后退一步, 右掌下按, 瞬间将已经成型的阵法打散, 幻化成一团雪白云雾,将那人轻轻裹住,安放在了石台上。
云雾散去, 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脸。
倒不是说迟莲的美貌有多么惊人、能一上来就把苍泽帝君唬住,而是他的形容实在过于凄惨——虽然满头满身的血都被水冲掉了,但湿透的衣裳已经由白色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红, 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脖颈上布满淤青和细碎伤口,腹部还在不停渗血。但最要命的伤处还是他紧闭着的双眼, 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正沿着眼角源源不断地淌下。
迟莲脸色呈现出衰败的灰白,气息微弱得连一张纸都未必能吹起来, 整个人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 但他可能是太疼了, 被苍泽帝君这么一挪腾, 竟然还有知觉, 低低地问:“是谁?”
苍泽帝君看他随时可能一口气接不上来,却还是挣扎着握紧手中长剑的防备模样,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径自问道:“你为什么会受伤?”
“玄涧阁里有一头巨蛇,不知道哪里来的,吃了两个仙侍,在园子里发疯伤人。”迟莲咳嗽了两声,偏头吐出一口血,“我和它打了一架,它好像是被我一剑捅死了……”
苍泽帝君却道:“今日十方岁宴,玄涧阁应当有仙官值守,怎么是你去和凶兽相斗?那些仙官呢?”
“不知道……”迟莲后脑抵着石壁,喃喃道,“可能太忙了,没注意到吧……”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区区一朵莲花深夜化形都能惊动管事,没道理出了这么大的事反而没人查问。可能是因为那条蛇的来头比他大很多,说不定一百个他也赔不起一条。但没关系,反正他快要死了,蛇的主人就是索赔也索不到他身上……
他能想到的,苍泽帝君如何想不到,脸色当即一沉。这要是换作其他人,哪怕是天帝栾华在场,也得提起一口气小心应对,但此刻他面前只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迟莲,非但没有战战兢兢,反而催促道:“该你了……你还没说你是谁。”
苍泽帝君:“……”
瀑布水声喧嚣,迟莲又实在伤重,没认出帝君的声音,也没等到对方回答,索性放弃了追问:“算了,爱谁谁吧……这是哪里?”
苍泽帝君:“天河。”
“天河啊……”迟莲闭着眼,却循着水声转头向外,好像他还能看见似的,“我马上就要死了,你要是不打算救我,能不能先回避片刻……让我自己静静?”
苍泽帝君:“……”
他看着迟莲苍白面颊上的血泪,忽然低声问:“后悔吗?”
迟莲耳朵动了动,头稍微移回来一点,明显有些吃力:“什么?”
“你救了其他仙侍,自己却要因此而死,会后悔吗?”
“后悔,怎么不后悔?”迟莲笑了起来,“后悔没好好练剑,后悔技不如人……但救人的时候谁管得了那么多,而且我能活下来做半年的神仙,也是因为别人救了我……”
苍泽帝君先前说他听斩杀巨蛇,还以为他多少有个百年修为,此刻听了这话,终于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你才刚化形半年?”
才半年的修为就敢去跟异兽打架,这得是多大的胆子,他是吃什么长大的?
迟莲恹恹地“嗯”了一声,嘀咕道:“半年是短了点,好歹还做了一件事,也不算白活一场。只可惜对不住当初为我借力化形的那位尊神,白费了他的好心……”
他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虽然还是笑着,可声音已轻得近乎叹息:“下辈子……要是有下辈子的话,我宁可当凡间的普通莲花,在淤泥里睡上一百年,什么时候想开了,就开一朵花……等花谢了,就再睡一百年……”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苍泽帝君的掌心虚虚拢在他手背上,流泻出一阵淡蓝灵光,轻柔地拂过迟莲身上的伤口。
在痛楚逐渐消失的同时,朦胧温和的倦意涌上脑海,而比这困意更加温和的,是身边人沉缓的低语。
“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更看不见帝君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神色,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睡了过去。
苍泽帝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等迟莲睡沉了才伸手去探他的脉搏,发现蛇毒果然已侵入肺腑经脉,于是挥手召来云被,将他囫囵一裹,亲自将人带回了降霄宫。
再醒来时,迟莲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其实他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算“醒着”,因为视线里是一片虚无,全身上下都泛着针扎似的刺痛,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痛,鼻腔内满是血气,唯一清醒的就是意识,可能说是“回光返照”还恰当一点。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周遭的气流忽然小小地涌动起来,放得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身边,一双不算柔软但干燥微温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人的嗓音温润清澈,犹如淙淙流泉:“醒了吗?”
迟莲失明重伤,警惕心强得像蜗牛,一碰就往壳里缩:“谁?”
他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了,忍着疼痛滚向旁边躲开,脑袋差点撞上床头,幸好对方眼明手快地拿手垫在中间,给他挡了一下:“别怕别怕,我不是坏人,没事的。”
见迟莲没再挣扎,他柔声解释:“你受了重伤,是苍泽帝君从天河边把你带回了降霄宫。现在帝君去北海骊洲帮你找蚺龙毒的解药,行前托付我好生照顾你。我名叫明枢,是帝君座下仙官,你想要什么,哪里难受,都可以和我说,好吗?”
迟莲顾不得计较他哄孩子的口吻,喃喃道:“苍泽帝君?”
“嗯,帝君说你和他有缘,遇见了他就是命不该绝。”明枢和缓地安抚道,“所以不用害怕,眼睛看不见只是暂时的,等拿到解药就能治好,不会落下病根。”
迟莲沉默良久,似乎是在消化他这段话,明枢也不着急,等他想清楚的工夫叮叮当当地开了个瓶子,拈了一粒殷红丹药送至他唇边:“先把治内伤的丹药吃了,不会很苦,张嘴。”
迟莲木然地张嘴,丹药入口化为微苦的灵液,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又听明枢问:“要不要吃糖?”
“仙君。”迟莲艰难地道,“我只是看不见,不是把脑浆摔没了,您不用这么小心。”
明枢把一小块琥珀色的糖块塞进他嘴里,闻言轻轻笑道:“你还小呢,性格坚强是好事,但也不要太苛求自己。好了,再睡一会儿,等你醒了,帝君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