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玉京(39)
等添乱的都散了,迟莲又认真地问惟明一遍:“殿下,这件事真的不会对您有所妨碍吗?”
惟明失笑:“怎么,还真把我当掌心明珠了?放心吧,皇帝不会拿我怎么样,现在他对我不够了解,所以正变着法儿地试探我的底线,一味顺从只会显得我太想得到皇位了,反而更容易惹他忌惮。”
比起刚才那些半真半假的戏谑,这句听着还比较像人话。迟莲被他说服了,刚点了点头,惟明又道:“别太计较人间这点勾心斗角,你是神仙,不满意随时可以掀桌子,这才是最大的杀手锏。如果忘记了自己的长处,非要按照凡人的规矩,去和他们比手腕心眼,那神仙也会输的。”
迟莲被他一语点醒,低声道:“殿下教训的是。”
“快打住,”惟明扶额撇过脸去,“行行好,把你那官腔收一收,这万恶的皇宫把我们出尘绝俗的大国师都给带成什么样了,在家里就好好说话吧。”
迟莲发现惟明说话时总是会把“王府”和“家里”混在一起用,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但的确是潜移默化的有效暗示。他在人间时总觉得飘飘荡荡,踩不到实处,有时做梦都想回到从前的降霄宫,最近却不怎么有这样的念头了,反正端王府就屹立在那里,他可以在皇城中为王府尽力抵挡风雨,也可以在风雨来临时安然地回到屋檐之下。
说到底,牵着风筝的那根线还是曾经的苍泽帝君、如今的端王殿下,只要他还在,迟莲就永远不必担心流离失所。
“殿下心中已有成算,我就不担心了,”迟莲道,“就如您所说,皇帝不会善罢甘休,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殿下只管开口,千万不要有顾虑。”
惟明随口道:“那下次赐婚不如就让你来?”
迟莲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什么?”
“我是说,”惟明收起了轻松的神色,缓慢而郑重地说,“如果下回皇帝非要给我指一个人成亲,我可以选你吗,大国师?”
其时天色将晚,夏日暑热渐消,夜风清冷,绛霄花过了花期,唯有绿荫如旧,整座院落都笼罩在淡紫的薄暮中,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
华美而短暂,就像是凡人的一生。
迟莲沉默了很久,惟明也没有催。
沉默证明他已经意识到了惟明并不是在说笑,也恰恰是因为如此,他才必须要以同样的慎重来回应,而不是用插科打诨就可以轻易糊弄过去。
良久,他垂下视线,看着他搭在石桌上的手,有点伤感地轻轻笑了一下。
“不巧,如果我是女人的话,或许还可以帮上殿下的忙。”
“巧了,”惟明道,“我没说过我喜欢女人。”
“殿下。”
晚风让他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缥缈,恍惚间惟明甚至觉得他整个人都要乘风而去:“您不仅是殿下,还是苍泽帝君、太微天尊,不要只拘泥于凡间区区百年时光。”
“也不要……做将来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惟明先前一直很心平气和,哪怕是顺着话头一时冲动,突然间挑明了心意,也是不急不躁地等着迟莲的回答,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走了一步错棋。
他把一切想得过于简单了。为什么迟莲明明可以为了他抛却生死,却始终不肯再多向前一步?这背后未明的隐情与解不开的心结,并不在这一世的端王身上,而在他从未拥有过、只属于苍泽帝君的记忆里。
他忽然问道:“是因为‘对苍泽帝君没有非分之想’吗?如果我只是一介凡人,你的答案还是一样吗?”
“强求‘如果’并没有意义,无法改变的事也不必心存幻想。”迟莲起身,背对着他朝外面走去,第一次没有行礼也没有告别,“对殿下,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惟明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才垮下肩膀,松开过度紧握以至于失去知觉的手掌,有点沮丧地叹了一小口气。
看来还是得努力当皇帝啊。
他仰头望着完全黯淡下来的天空,在心里说,只有皇帝才能名正言顺地拥有紫霄院,不管是无上皇权,还是喜欢的人,只等着上天怜悯、旁人施舍,果然什么都等不来。
作者有话说:
惟明:还不如当替身呢(哭)
第29章 幻中身(四)
是夜。
归珩敲响了惟明的房门, 探头探脑地道:“殿下叫我?”
“进来坐。”惟明见他到了,撂下了手里的书,从案前移到窗边小榻上, 亲手斟上茶, “有几句话想问问你。”
归珩自陇山行宫回来后, 这些天一直在端王府里游手好闲,惟明一问他准备什么时候上天, 他就打着哈哈承诺“下次一定”,根本就没把他那奉命追捕逃犯的差事放在心上。
不过此时看来,惟明倒要庆幸还有这位狗头军师在身边了。
归珩趋近坐下, 好奇地问:“殿下想问什么?”
惟明冷不丁道:“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吧。”
“噗——”
归珩差点把茶杯喷到天上去, 惊恐万状地问:“什什什什么?我猜到啥了?我不知道啊!我是不是要被灭口了?”
惟明喝了口茶, 慢悠悠地道:“你都看见了, 事到如今,装傻也没用了。”
“啊!啊——”归珩恍然大悟,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 “您说的是那件事……殿下放心,我嘴严得很,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误会了。”惟明道, “找你来就是为了问你这件事,迟莲与苍泽帝君之间, 是否有什么误解阻碍?还是苍泽帝君以前曾有过别的意中人?”
归珩摇头如拨浪鼓:“帝君自天庭创立就高居九天之上,他要是真有意中人, 早就传遍八方了。况且帝君也不是那种空有一张嘴, 却让他人平白无故承担虚名的性情。”
惟明道:“那么说?”
归珩说起这些来简直是如数家珍:“白玉京里关于帝君的传闻逸事很多, 但稍嫌暧昧的只有两条:一是他对青阳仙尊较为照拂, 和对待别的神仙不太一样;二是他对迟莲仙君纵容得过了头, 大家都怀疑迟莲是他的私生子。”
惟明双目茫然,喃喃道:“……不是吧。”
总不可能折腾了一大圈,最后既不是替身也不是恩公,是因为迟莲真的把他当成了亲爹,所以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归珩觑着他犹如被一记惊雷当头劈下的神情,“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完了他才虚情假意地安慰道:“帝君,不要怀疑自己,风言风语而已,不必当真,大家都知道是故意编排您的。不过也足够说明您过去对迟莲的爱护,实在是到了路过的蚂蚁都看不下去的程度。迟莲除非是个木头桩子,否则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惟明道:“那么迟莲对苍泽帝君呢?”
归珩露出一脸“你在睁眼说什么瞎话”的表情:“您要不要先去看看他那一脑袋白毛再来问我?都出生入死了还说这个,迟莲要是对帝君没意思我把头砍下来送板栗虎。”
“别搞得那么血腥,”惟明皱眉道,“那你说他为什么要拒绝我?”
归珩震惊道:“什么?”
他嗓门大得足以把全京城的公鸡都喊醒:“他拒绝你了?他竟然拒绝了?谁给他的狗胆,竟然敢拒绝帝君的示爱?”
惟明已经开始后悔今晚做出了所有决定了。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从萤山回到京城,如果不回京城就不会遇见迟莲,如果不遇见迟莲就不会遇见归珩,就不会沦落到既伤透了心、又被傻子气死的悲惨境地……
“殿下殿下!帝君!别这样,千万不能自暴自弃……”归珩手忙脚乱地扒拉住听不下去准备一走了之的惟明,“怎么能因为区区一点挫折就离家出走呢?迟莲肯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