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50)
一想此人也许会坐进讲堂里边,就挨着几个位,随时能见着……他腰就一阵酸痛疲懒。他想着,管他呢,他还能再打我不成?可这么想了好几遍,也没敢再歪身坐。
朴丞烦躁地翻着页,钟攸正打他身边过,垂眸见他翻过了,只俯身道:“过了。”又指给他,“留神。”
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那罗刹的目光就从朴丞脸上划过去,像是把刀,又像是把钩,叫朴丞如坐针毡。
时御负了手,先将这几个小子挨个看了,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里边却挨个给脑门上贴了“麻烦”两个字。尤其是朴丞,这小子他记得,上回就言辞浪荡,眼睛尽往先生身上去,如今更是变本加厉,还叫钟攸俯身离得那么近。
钟攸今日讲得不多,讲堂散得早。午时稍休,午后就是蹴鞠与书阁读书两件事情。朴丞没多留,抄了后门就走。他以往都会在讲堂多留一阵,今日走得快,反倒让旁人惊奇。
正赶上苏舟、榕漾,少臻三人去吃饭,苏舟见他擦身,先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少臻道:“火烧屁股似的。”
榕漾拉了他衣角,道:“早去也不成,炖肉都是压着刻点出锅。你同我们一块,正赶上。”
朴丞想说老子才不稀罕,可话到了嘴边,见榕漾满眼期待,又咽了回去,勉强道:“噢。”
“噢甚。”少臻夺了榕漾拉着他的手,“此子向来眼高于顶,心里边肯定不稀罕。”
朴丞嘶声,拽了榕漾的胳膊,“你怎么容忍此人到如今?老子见一回想揍一回。”又对少臻道:“松手,他先拉老子的。”
少臻牙疼,“你是不认得路还是没离过娘,非得人牵着走,毛病。”
“诶。”苏舟插了身进来,将两人肩头揽了,只道:“上回不是挺好的吗?虽不是什么一笑泯恩仇,但也不至于见面就要你死我活。况且这个抢肉关头,都是亲兄弟啊。”
榕漾只得两边都拉了衣角,安抚道:“是了是了,肉要出锅了。”他对朴丞道:“真的很好吃。”
朴丞原本一腔呛声,尽数变成了,“……走。”他走了几步,又浑身难受起来,心道这小瞎子没吃过好东西,对个炖肉也大惊小怪,自己理他作甚!
结果直到吃完肉也没想出这到底是为甚。
下午蹴鞠,往日都是先生陪着颠几个花哨,再交给朴丞和苏舟做彩头。谁知今日罗刹在边上,朴丞的鞠在脚底下滚了又滚,也没敢横踢出去。
晚上回省心舍,榕漾对他咬耳朵,问道:“你是不是怕六哥?”
“怕?”朴丞皱眉,“六哥谁啊。”
榕漾眯眼道:“就是时御呀,今日和先生讲话的人,是师兄的六哥。”
“……老子。”朴丞挺直胸,对榕漾咬牙道:“老子才不怕!”见榕漾哦了一声,他又有点虚,偏不想对这小瞎子露怯,又拉了人的后领,反复道:“老子不怕!你再提,我就拔了你的牙!”
榕漾惊恐又困惑的捂了嘴,问他:“为什么要拔我的牙?”又道:“是因为你真的很怕吗?”
朴丞滞声,捏了他脸颊威胁道:“闭嘴!”
后边少臻抄手就是一书扣朴丞脑袋上,喝道:“你才闭嘴!”他正写着明日的文章,被朴丞吵得烦。
“老子——”朴丞要回头,那天天都在吃吃吃的师兄正入门,塞了块年糕给榕漾。朴丞立刻忘了回头,捏着榕漾鼓鼓囊囊的脸蛋,对苏舟怒道:“你给他吃了什么!”又嫌弃道:“你上茅厕没净手!”
苏舟抬手枕后边,风轻云淡道:“朴丞啊,这人,就是要不拘小节方能成——”
少臻砸书,“吵死了!”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不提。
那边钟攸和时御往家去,几步路,因天晚没人,就走得慢。时御牵着先生,走了半响,忽地道:“钟訾是先生什么人。”
钟攸正努力看着脚下,闻声随口道:“隔壁住的人。”出口了又想了想,“不熟,算是兄弟。他本与他娘住我院子隔壁,挨着大哥。因父亲喜欢,后来就搬到前边去,挨着父亲的院子。”他说这笑了笑,“府里边就这样,父亲看重谁,边上就住谁。这么些年数下来,住得最多的竟是如辰。”
时御嗯了声,才缓慢道:“……我打他了。”
钟攸步一顿,竟没反应过来,他愣了几瞬,才笑起来,道:“怎么想着打他了?”
“遇着了。”时御没提因为什么事,只道:“他带我去了烟粟私行,碰过这东西。但想来算不上管事。”
“你看江塘钟家。”钟攸伸出一只手,三指分离,他道:“看似是三房分制,实际是一人独掌。”那三指合并起来,一只手拢紧,道:“父亲才是钟家的口,钟家的眼,钟家的心。”钟攸笑意淡了,他道:“烟粟,黄金为价。私下流通暂且不知,起码明面上,止在江塘,与其说只有钟家能给它通畅长河沿岸的保护符,不如说只有钟留青这个人给能它。然而父亲处事,向来厌恶由人掌控。海商要与他谈生意,须得把腰恭下去,否则他必定,要压倒人跪下为止。此次你与苏大哥停滞江塘,正显钟家水路的厉害。海商能暗通流入烟粟,那是钟家睁一眼闭一眼,给大家留个脸面。可如果烟粟货源要拿捏在别人的手里。”
钟攸顿了半响,在夜色中轻舒一口气。
“不知京都如何动作,但很快,南下诸商是一定要为烟粟过招。就你此行而观,父亲是要带钟家争一争。”
但是争一争什么?
绝不仅仅是烟粟货源,只怕还有运河开凿的最后定断。
第37章 暗礁
正如钟攸所言,天方入四月,徐杭诸商先经了场动荡。原本畅通内陆的货流堵塞,除了钟家,竟谁也越不过长河。腹地青平、无翰首当其冲,各个行当都被掐住了咽喉,一时间众货告急,惊起愤声。但这一次,江塘钟家一改顺从之态,是铁定主意,要控徐杭众商在手。
依照当今陛下的心思,本是断然容不得这种僭越。然而朝廷一直毫不动作,亦如蒙辰猜测的,皇帝也盯住了烟粟暴利,需要靠江塘钟家这只虎,先口夺食。
钟鹤率先上奏,力求驳压下江塘钟家,言尽养虎实乃下下策,然而皇帝未应。紧接着昌乐侯接奏,同样进言强压商贾,然而皇帝依旧未应。
朴丞几个下了学,就见书院门口停了顶轿子。旁人看不出,可朴丞抄了手臂,道:“先生的贵客来了。”
苏舟眼力好,却也没看出这轿子有什么尊贵之处。朴丞冷哼,仰头点了那轿子,道:“木都是好木,缎面压得色深,可料子却是极贵的料子。这来人明明是个金贵的,偏要装成一副穷酸样,可见其人虚伪至极。”
“你连人面也未见,就如此定论,难不成还要教人夸一句厉害。”少臻夹着书,也跟着望了两眼,没放在心上,只催促道:“快些走,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挨不着我们几个事。”
榕漾看不清,自是插不上话。朴丞也不做回事,四人闲谈着就往厨房去。
但朴丞说得没错,来者确实是钟攸的贵客,还是个稀罕地贵客。
“怎找到此处的。”钟攸带人往院中房屋去,两人正走过桃枝下边,这人弯了些腰,露出脸来。正是周璞。
“侥幸。”周璞依旧是一派儒雅作风,全然看不出监察御史的凌厉,他道:“从如辰那打听出来的。”人又笑笑,“可费了我几坛好酒。”
两人俱笑,周璞眺目东山,念道:“你这地倒是清净,依山傍水,村歌农色。京都比不得。”
钟攸垂眸温笑,听着周璞道:“年前惊动的案子,我也瞧了。正寻思如辰何时来的执金令,又想你在这里,倒不奇怪了。”
“这令也不止我一人。”钟攸抬首,与他同站在阴凉处,道:“留着无用,如辰多是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