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24)
他撩袍一脚踹在椅上,哐当一声震得钟訾肥肉抖三抖,他冷声道:“我就他妈的当你不是东西,揍得你连爹也认不得!”
说罢袍子一摔,转身推了门就走。钟訾追了几步,扶在栏杆上对他告罪。
“燮哥!诶燮哥!弟弟就是嘴欠!您当什么真!您——燮哥!”
去你大爷的蟹哥!
钟燮出来的时候胸口还在剧烈起伏,他一头闷出去,走出了好远,才发现自个走反,又只得调头转回去。
结果走几步,就撞了个人。他反手一抓,就抓了准。一看脸比长河镇的那个小贼还小,又沉了脸松了手,叫人不要干这事,就放了。
喜欢男人怎么了?
钟燮沉默着站在人群里,突然胸口憋得慌。他憋的时候多了去,可这一次,却是为了钟攸。
他知道钟攸的处境,自然也明白这样一番话出了口,这天下之大,钟攸便是彻底没了归处。
可是他就是觉得不甘和愤怒。
他心道。
京都三千学,那么多年,只有钟攸赢过满堂彩。那一笔过翰林,引得京都纸贵。如今仅仅因为一个断袖之癖,就要贬得他连条狗都不如?
钟燮只觉得胸口发涩发疼,却又颓然无力。因他与钟攸挚交多年,到了这样的时候,竟什么也做不了。
第18章 疏离
京都深夜。
昌乐侯府里点了灯,主屋内的侧影里坐了个男人,正是昌乐侯栾川。他尚对着一盘棋,自己琢磨下子。
跪底下的人已经跪了一个时辰,纵然双膝疼痛也不敢动一动。
灯火晃了一下,昌乐侯按下去一子,道:“他留了什么话。”
底下的人沉声:“公子说‘白鸥在江湖,不知其意图,侯爷一定要留心’。”
昌乐侯神色淡淡,皱眉道:“没了么?”
那人一伏,“回侯爷……确实没有了。”
上边一静,随后棋子丢砸下来。昌乐侯冷声道:“你胆敢骗本侯。”他推翻棋盘,勃然色变,“你胆敢!他与我多少年,岂会一句话都没有留!”
那人慌忙膝行爬过去,抖声惶恐道:“小的岂敢!那戚易将人看得紧,公子即便心切,也不敢多留!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连累侯爷,公子只怕难以瞑目!”
“你说什么。”昌乐侯顺手抄过棋盒砸在人背上,怒不可遏,“何为连累?此事若不是你们这等腌臜小人与他多舌,他何苦去青平!”那人哀声磕头,昌乐侯一脚踹翻他,“若不是你们!”他翻砸小案,将这屋里的摆设尽数砸下去,道:“孔向雯呢?孔向雯也得死!但凡插手此案叫他断头的人,本侯一个也不放过!”
那人被砸的满头满脸的血,蜷缩地上哀声渐微。昌乐侯脚碾在他喉咙,看这人逐渐喘不上息露出濒死之态,面上疯癫狠戾。
“钟白鸥。”昌乐侯碾断底下人的呼吸,一遍遍恨道:“钟——白——鸥!”
这一趟回村后,时御与苏舟依旧是日日来篱笆院里习字读书,时不时给书院搭把手。
书院的外墙已经成型,内设讲堂、书阁、斋舍、厨房与菜圃都也划分出来。时御画出一条渠道连接了篱笆院前的溪,正顺到书院的竹筒架,水流虽然小,但也有趣。
镇上也有人家来问过,钟攸算了一下,来年春时约摸有二三十个学生,他很是心满意足,因这本就是个小书院与野先生,能有学生已是最大的慰藉。
苏舟对春时的上学很期待,在院里吃柿子的时候和他六哥兴奋的讲了许多,早已忘了是谁说的不想上学。
倒是他六哥,总有些心不在焉。
“六哥。”苏舟顺着时御的目光过去,看见窗里正为书册定序的钟攸,他道:“你怎么啦?怎的不讲话。”
时御捏了他后颈,道:“闭嘴吃东西。”
苏舟缩头,只拿眼瞅着他。时御神色不露痕迹,心里其实烦躁,像是被什么阻碍了的困兽。
自从从镇上回来之后,先生似乎总避着他。并非说不独处,只是……时御掐了根草枝,再一点点揉碎。
只是总带了点难以形容的疏离。
晚饭后时御洗碗,钟攸在侧烧水,备明早的凉菜。两人靠得近,只隔了几指的距离。
“看天就要下雪了。”钟攸将烫过的菜切成条状,放进盆里撒盐入味。
时御咬了一只红椒在口中,食不知味的回答:“快了。”
“雪一下,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年了。”钟攸动作不停,“没留神就要翻页了。”
“过年大哥家里热闹。”时御嘴里不觉得,脸颊却被辣味激起微烫的淡红色,他尚不自知。
“我往年都是两三个人小聚,今年在这……”钟攸正侧目,忽地笑起来,他道:“时御,你为何脸红。”
时御闻言抬手摸了下颊面,又蹭上了油点。他难得露出微懵的神情,抬手要擦。钟攸先抬了手,冰凉的手背在他微烫的颊边擦过去,这温度和触感的反差让两人俱是一愣。
钟攸收回手,道:“……唐突了。”
时御只盯着他,没回话。
烧在锅里的水骨碌作响,钟攸抬身去揭了锅盖,时御才转回眸,将最后的碗都冲清干净。
厨房里有点热,两人各做各的事情,没再接方才的话。
钟攸只好再次开头,道:“你见过钟燮,为何不和我说?”
时御道:“不知道他是谁。”
“那倒是,我未与你说过。”钟攸理着菜,道:“我家与他家有点亲缘,幼时常在一块儿玩,年年都盼着他去我家避暑。”又情不自禁的笑道:“我那会儿没人玩,自觉他是唯一的朋友,恨不得他就待在江塘,不要回去了。他家这一辈只有他一个,也觉孤单,故而便年年都来。直到后来大家都在一块上学,才不复来回奔波。”
时御手上微顿,状若不经道:“他与先生是挚交?”
钟攸只笑,道:“是啊。”
他与钟燮最好的时候,也是他最意气的时候。那个时候少年凌云志,自负天下皆入眼,风雨也不过是自己翻手可现的波澜。
但终究不是。
他只是被自负与狂妄遮蔽了双眼,看不到自己已经站在了崖边。他以为的抱负都只是以为。唯到了重摔在地的时候,他才真正的开始闭眼回溯,反省前尘轻狂。他如今看着钟燮奔走,听着时亭舟过往,心底未尝没有遗憾和钦羡。
然而他最终还是离开了京都。
只是一个没有用途的人。
须臾,时御要放碗的时候发觉钟攸正挡在了柜前,他没出声,就侧一步抬手从钟攸头顶过,将碗放进钟攸上侧的柜架里。
钟攸被他陡然靠近的胸口惊醒一般,退步要让开,谁知时御一手扶撑在柜沿,一手按挡住退路,将钟攸笼罩在自己的身形与墙壁之间。
“先生。”
垂盯人的深眸覆了阴影,显得更具攻击性。他不给钟攸躲避的机会,直白道:“为什么要躲我?”
钟攸靠在柜侧的墙壁,和声道:“我们日日都在见。”
时御盯着他,却只从他脸上见到了温和平静,与他教苏舟认字时的神情毫无差别,仿佛在他眼里,时御也不过如同苏舟,只是个学生。
时御觉得自己靠近过这份温意,但又在毫不知情的时候被推远。就算他此刻堵住了这个人,将钟攸困在手臂咫尺间,钟攸面上的温和也那样的触不可及。
仿佛从钟燮叫出那一声白鸥开始,先生就变得不像先生。
时御收回手,站在昏暗里不再看钟攸。他望向别处,两人之间再次沉默,半响后对钟攸道了声:“明日见。”
钟攸靠在墙壁看着时御转身出去,顺着窗,看着他消失夜色。青衫袖里的手指缩成一团,在方才的抵抗中险些溃败。
钟攸就这么靠着,直到夜凉透。
时御在篱笆院外呆了一会儿,看那人从厨房里出来,看那主屋的烛火熄灭。这会儿已是冷秋,夜里的风吹得凉嗖嗖。时御直身又看了会儿,才转身沿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