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缨(29)
榕漾只能凑近去看,才能看清小贼唇角的裂口。
小贼由他扶着起身,擦了把血,道:“没事。”他手有点抖,浑身疼,仍旧强撑道:“我没事。”
朴丞也起了身,在那斧子上狠踢一脚,“别装爷,回头你就得爬着走。”
“大少!”先前几个嚷起来,“他还没交出来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榕漾扶着小贼,“那不是你们的玉,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不是?”朴丞皱眉,他目光往那几人身上一转,果见他们缩头。他心头火一窜,上去就将人踹翻,拎着领口骂道:“你他妈的真敢把老子当枪使!”
“大、大少!”这人抬手防备,急声:“不是我们的,也是别人的!总归都是他偷来的!”
朴丞火冒三丈,后边榕漾立刻道:“不是他偷的。他如今不偷东西了,那是衙门给的。你怎么血口喷人?”
朴丞觉得自己今儿就是个蠢货,想找个消遣却被人拎出来当傻子溜。他又给了人几脚,指着这人道:“这事没完,以后打长河镇见了老子就滚,不然总有一日老子要弄死你!”
说罢推开人,将周围人都狠狠盯了个遍。他这一盯,剩下的谁还敢跟小贼滚一地再打一架?况且如今得罪了朴丞,别说那玉能不能拿,只怕他们在待下去,朴丞先掏他们。
“操!”朴丞脱了外衫扔地上,回头扫了眼小贼,“嘴巴长着出气的么?你怎么不讲!”
小贼冷笑,俯身捡了斧子,道:“滚。”
“老子站你地儿了?”朴丞本跨出去的脚一收,转回来,“收拾干净嘴,不然今晚就让你跪着哭!”
“出门头被夹了吧?”小贼拽了榕漾往庙里走,“有毛病。”
那破门一关,里边还哐当一声找东西给抵上了。朴丞打门口一站,抬脚一踹。
里边锅都凉了,小贼收拾掉锅碗,道:“你来干什么?”
榕漾忧心道:“去医馆看看吧。”
小贼没回这话,他后腰疼得厉害,但他兜里就剩那么一点钱,他只道:“没事。”又道:“来送旧书的吗?”
“不是。”榕漾看着他打水擦脸的影子,在一边道:“我……我是想来问问你,来年春要不要一同去上学。”
“不去。”小贼擦着脸上的血,面无表情道:“我得找份活儿。”
“你若不去。”榕漾有些急,“那多可惜!你不做偷儿了,总不能一直干拼力的活儿。如今也替你师父还了赌馆的债,我听说先生人好,你去书院里学几年,日后也能接些读书写字的活儿,可不是好一些?”
冰凉的水冻得手指麻木,小贼一直听他讲完话,才道:“榕漾。”
榕漾眯眼靠过来。
“多谢。”小贼胡乱擦了把脸,转头对他道:“既然今日没书,你就早些回去吧。”
“少臻。”榕漾喊他名,正色道:“我知你担心什么。我来叫你一同去读书,并非一时兴起。我家跑堂伙计过几日就要归乡,跑堂的位空出来这会儿也找不到人。工钱不多,每日两餐,你若不嫌弃,就从这儿搬去店里住。我同我爹商量过,按月给你结工钱,不要押契。你听我说,过了冬,咱们能一同去书院看看,你若觉得好,就一同上。若觉得不成,就回来继续在店里干活。好不好?”
少臻怔怔握着巾帕,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凭什么觉得我能上正道。”他捏紧巾帕,“我只会偷东西。”
那日有人给了他一只梨,说他“机灵”。他本不该记得,却偏偏忘不掉那样干净的青衫和那样的气韵。
那是读书人的样子。
榕漾顿了顿,只道:“我虽眼睛不好,却不是瞎子。”
既然心里明白,手底下也要明白。少臻想说他明白,但他打记事那天起,他师父老贼头就只教了他偷东西。他如今认得的字,都是榕漾给的旧书本里教的。
可是就算是个偷儿,他也有妄想的样子。
“多谢。”少臻净着帕,低低道:“榕漾,多谢。”
榕漾连忙摆手,道:“昨儿还是你帮我解围。”又道:“不过你认得今日动手那人吗?”
少臻嘴角抽疼,他道:“没见过。”
榕漾轻捶着手心,犹豫道:“我没看清脸,总觉得这音熟,还是才听过……倒是想不起来了,应不是熟人。”
“管他。”少臻摸出玉佩,在手中翻了翻,“……别让我再见到那当官的。当铺掌柜说得对,这玉佩烫手,不是好东西。”
远在青平府才升职的钟燮忽地闷头打了个喷嚏,他拉紧衣衫,心道这天真要下雪了,冻得人都受寒了。
第22章 漆黑
这边夜一过,苏稻就得送去镇上。因蒙辰一走,馆里苏硕轻易离不了身。苏院里的老人时御钟攸可以照顾着,但苏稻不成,孩子还是得跟爹娘。
两人带了苏稻去镇上,苏娘子正在蒙馆里等着。他将苏稻送到苏娘子手上,又在馆里帮忙搭了手,跑了几趟相熟的马车行。
午时方歇,苏娘子备了饭,他与众师兄就在馆后院里吃。饭间看苏娘子备了食盒要给时寡妇送饭,他便迅速扒了最后几口,过去接了,让苏娘子用饭,自己去给时寡妇送。
几步路快得很,他到小院门口时,时寡妇正裹着袄,倚在里边看院中树。
母子俩目光打中间一撞,时寡妇拥着臂,不咸不淡道:“今儿吹了什么邪风。”
时御将食盒放了,道:“我给炭铺那边打过招呼,这院里的炭火都烧在我账上。天冷,别让嫂子受凉。”
时寡妇轻呸一声,长指勾紧了臂袖,“谁稀罕你那点炭火钱。”
时御没接声,放了东西就转身。时寡妇冷冷道:“小畜生岂敢怨人,眼睛都不打你娘这儿转一圈,人就要走,又装什么孝行。”她攥紧袖,“让老娘心呕。”
时御没回头,人都走了门口,时寡妇突地抬声:“你如今是铁了心要作弄人家么?”
时御止步。
时寡妇皮笑肉不笑,“你可得撒泡尿好好照照自个是什么东西,那先生又是什么来头。这案子收得轻易,没这先生怕是不成罢?时御,你可别猪油蒙心。时亭舟死得好,不就是挨着这不该挨的东西,听得了不该听得事情么?你若想尝尝鲜儿,那花街上兔爷多了去。若独独好这一口,只管教人扮个先生供你玩儿。但你要是真碰了这人,你凭甚么?”她话中猝毒,“你就是一小畜生,打这村里来,土里生的东西。况且我问你一问,你真敢叫人瞧瞧你里边是什么鬼样子么?”
院墙打了阴影,笼了时御半身。
时寡妇嗤声:“你敢叫他瞧瞧,那双手是干什么事儿的么?”
时御猛然抬步,甚至连院门都未及关,人已经离开了。时寡妇的音纠缠在耳边,时御越走越快,不知撞到了谁,有人叫骂,他呼吸渐乱,身在人群中,眼却仿佛看见了一片荒芜。
双手浸汗。
多年前暴雪的狂风骤响在耳际。
时御单衣立在雪中,那禁闭的房门里是他娘的拍打和哭喊,他听着他娘被推按在桌上,随即巴掌声不断。
里边刘千岭掐着时寡妇的喉咙,一手抽打着人,又急急办事。时寡妇被掐的眼白翻上,手扒在桌沿不断拍打。那花鬓枯乱,血泪混杂,指甲断秃。
“你且看看!”刘千岭扒着人衣衫,“他都死了有些日子了,你还当自己能逃得掉?你竟敢跑!”
颊面被抽打的青紫,时寡妇喉中艰涩,濒死般的哽咽,她一遍遍嘶叫道:“你们都不得好死、啊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刘千岭捏着她的手腕,“我倒想看看怎么个不得好死!”
时寡妇挣扎哭喊,她望着那门,声声含血,“时、时御!御儿!救、救救娘!”她头磕桌沿,抽噎哭求道:“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