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臣(51)
“我知道的,干爹放心。”
何坚点点头,挥了挥手:“我所有家产都给了郑献。料你也不稀罕。你走吧,以后别来看我。我死了给我买个薄棺材就行。”
说道这里,他已经乏力,闭了眼再不言语。
何安撩袍子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转身退了出来,走到门口也不说话径自上了马车。喜乐和喜平连忙上去驾车走了。
*
回去的路上,何安道:“老爷子就这几天了,给备好寿衣棺材时刻盯着点。”
“师父放心,我惦记着的。”喜乐回他。
此时华灯初上,京城里冷清气息被压了下去,透露出繁华和喧嚣。
然而这一片繁华中,孤寂的人却更显萧索。
本来车马劳顿一天,何安精神不太好,然而闭了眼……
喜顺的脸在自己眼前晃荡。
晃来晃去,变成了采青上吊时的模样。
何坚的话,还在耳边上。
何安又睡不着了。
他睁开眼,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胸口闷的很,掀开帘子透透气。
马车正走到醉仙楼下,一片喧嚣嬉闹声从二楼传来。何安不由自主的仰头去瞧……
“停车!”他忽然道。
喜平不明所以,拉紧缰绳,停在了醉仙楼下。
“师父?”喜乐小声问何安。
然而何安跟没听见似的,痴痴的仰头去看。
醉仙楼房檐飞翘,上面挂着圆圆的月亮,月光如水,撒入人的心底。
五殿下这会儿正在二楼,倚着栏杆与国子监的周大人笑语对饮。
看来殿下这般英姿,早就俘获了周大人的心。
无须自己再瞎操心。
一个风流倜傥。
一个温文儒雅。
璧人成双。
真是般配。
第四十一章 巫山
何安开始瞧着的时候还有点高兴。
瞧着瞧着,心里不知道怎么就生了怨怼。
“……师父,要不咱们回去吧。”喜乐道。
“回去什么,咱家不回去。”何安有些不高兴道,“咱家御马监掌印,与兵部共掌兵柄。又是西厂厂公,朝中谁人不怕。怎么就像是见不得人一般?!咱家哪里不如周元白?!”
喜乐听得他生气,哪里敢搭话。
何厂公骂骂咧咧半天,掀了帘子怒气冲冲的出来,也不等着人给他搬脚蹬,跳下了马车,一个踉跄还差点摔倒,幸好喜平一把搀扶住他。
“连个地砖都跟咱家过不去。让顺天府的人给咱家把这儿挖了!”何厂公恶狠狠的踹了一脚醉仙楼前面的地砖,快步冲入了醉仙楼。
“……这方便了,让顺天府的人把这几块儿砖挖了垫何爷家门前得了。”喜乐嘟囔了一句,叹着气也跟进去了。
二楼雅间里,丝竹声响起,又请了照夕院的舞娘过来助兴。
赵驰正跟周元白聊着太学里的趣事,那边就有人在门外通报说是何安来了。
“何安?”没料得周元白比赵驰还积极,立马问道,“是提督西厂的何厂公吗?”
门外仆役说正是。
周元白连忙对赵驰抱拳:“殿下,这位厂公大人炙手可热,不如请他进来一同饮酒。”
这语气殷殷切切,完全不像是要咨询他,大有他不同意,也要把人放进来的意思。
赵驰一笑:“元白对厂公很殷勤吗?”
周元白羞讷一笑:“殿下有所不知,这国子监清贫,太学更是清贫中的清贫户。都说当个读书人要两袖清风,才配得听圣贤教诲。可这要饿死了,拿什么读圣贤书,听圣贤教诲呀。何厂公与殿下这样的的人,学生平日里想结交都结交不来。如今双喜临门,学生自然是欢喜的很。”
读书人如他这般想得清楚的不少,然而趋炎附势巴结讨好还能说的坦坦荡荡不惹人厌的可没几个。
赵驰对他有了几分好感,道:“厂公来了,怎么好不请进来?请厂公一同饮酒。”
外面人应了,很快,门一开,何安已经快步进来。
他左右瞧了瞧,上前作揖道:“殿下在此间饮酒,奴婢路过,进来请个安。”
“厂公身体可好些了?”赵驰问他。
何安垂着眼帘道:“已无大碍,谢殿下垂问。”
赵驰瞧他脸色是红润了一些,精神气儿也比自己去那天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心底微微放下心来。
“厂公吃了吗?”赵驰抬手让人加了副碗筷,“吃了饭再回府去。”
何安谢了恩,在赵驰右手坐下,瞥了一眼周元白,眼神不可谓不哀怨。
赵驰心底一乐,也不戳穿,故意说:“厂公,这位就是您上次给我推举的太学博士周正。知识渊博,一见如故。”
周元白听到这话连忙起来,抱拳深躬:“学生见过厂公,谢厂公推举之恩。”
这周正一表人才,又正是年轻时候,看起来风华正茂,比起自己快三十的人,那是平添了好些个活力。
关键这人还是自己推举的。
殿下都说了……一见如故呢。
何安酸的整个胸腔都难受,看了两眼然后就不敢再看,道:“周大人谢咱家,那可不敢当,抬举您的是殿下。”
“厂公放心。学生审时度势,道理还是懂的。”
何安点了点头,就瞧着周元白拿了杯子起来:“厂公,学生先敬您三杯。”
他今日,先是埋了采青,又拜祭了喜顺,回头得了何坚要没的信儿,已是心情沮丧。偏偏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都在告诉他一个真理。
——当奴才的,别生了妄念。那是万劫不复。
何厂公愤怒的时候、嫉妒的时候、阴狠的时候不算少。
可正如今儿这般,万般愁绪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却也难得一见。
自己个儿掏心挖肺、倾尽所有想去讨好的正主就坐在旁边,……可自己连如周正那般跟殿下谈笑一句的可能都没有。
何安笑了一声,纤细的指尖捏着杯子拿起来:“好呀,咱家就喝了周大人的酒。”
说完这话,他仰头就喝了一杯,也不用周正给他满上,自己拿着酒壶倒满,一口气喝下三杯酒水,他声音有点落魄,强打着精神对周正道:“元白君,未来跟着殿下,也要记着殿下的好。一心一意的,知道了吗?”
“学生记住了。”
何安听完一笑,周正说的话,他大概是不信的,可只要他背叛殿下,昭狱里自有千万种办法让他后悔。
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回头去敬赵驰。
“殿下,奴婢敬您一杯。”
他不敢看赵驰。
却在自己的杯子里,瞧见了自己的双眼。他眼神极亮,带着一种未曾说出口的情愫。
赵驰刚端起杯子,他已经喝光了手里的酒。
“一愿殿下身体康泰。”他道。
“二愿殿下欢喜无忧。”又一杯,他再道。
“三愿殿下云程发轫、青云万里。”再一杯,何安道。
赵驰的酒没来得及喝,他便喝下了半壶,他脸颊飞起红晕,眼神愈发亮了,倒显得几分别样的风情。
“厂公不是不饮酒吗?”赵驰眼神暗了,问他。
“奴婢不饮酒是怕耽误事。”何安晃了两晃,终于站稳了,笑起来,带了几分稚气,“可今日殿下高兴。殿下高兴,奴婢便高兴。奴婢陪殿下饮……”
他抬手又要给自己满上,手一晃,酒都没倒入杯子,流了一地。
“厂公醉了。”
“奴婢没醉。”何安倔强的说。
赵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稳稳的接了一杯酒,递过去。又端起自己的酒饮尽。他声音有些哑,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也祝厂公您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何安怔怔的看他。
赵驰一笑,就着他的手,又饮尽了何安的那杯。
他柔声道:“厂公醉了,我送你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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