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臣(5)
“咱家是替主子办事儿,公务在身,也不方便吃什么饭。”何安道,“把你们的账目带上,直接去田里瞅瞅,在回来盘账。”
这皇庄是最近吵架罚没的一处,田地丰沃,约有二十多倾,庄内佃户一并入庄,从此便算作是皇帝的私田。
这个时节,一季稻快收了,佃户们都在田内劳作。
见了何安这老爷阵仗,纷纷抬头去看。
早有赵庄头身边的伴当凶神恶煞的扬着鞭子骂道:“一群瞎了眼的东西,见了何督公不下跪行礼?!”
胆小的连忙跪在泥地里,等一行人从田埂上骑马过去,才起身。
倒有几个硬气的,跪是跪了,何安过去了,呸一口不大不小声的骂道:“狗仗人势的阉货!”
喜平凑过来小声在他耳边道:“督公,不如宰了?”
何安瞪他一眼。然而心里因为那句阉货又憋屈的很,于是一拽缰绳,踏马就进了那佃户的田地,只踩得秧子全碎在泥水里,混沌成一片。
那佃户顿时脸色惨变。
——要知道,皇庄税赋上浮三倍,佃户也是世世代代脱不了皇庄户籍,比猪狗还要辛苦。如今被何安这一糟蹋,今年的收成都不一定能抵得过税钱。
何安瞧他这份丧家犬的模样,只觉得痛快,哈哈笑了两声,策马而去。
进了庄子,赵庄头连忙让人拿了年中的账本过来让何安翻查。
掀开第一页,平平放着一张二百两银票。
何安瞥那庄头一眼。
赵庄头奴颜婢膝道:“我等孝敬公公们的,这一路炎热,公公们回了京城买茶吃。”
“算是个聪明的。”何安说完这句,喜平便收起了银票,拿着一干账本去核查去了。
*
虽说是在京畿,来去却也有七十多里地,又值年中,账查的细,等全都消停了从庄子出来,天色有些暗了。
“几时了?”何安问。
“瞧这天色,怕是酉时多了。”喜平回道。
何安皱眉:“通知后面的,抓紧赶路,早些回去。莫错过了闭城门的时间。”
一行人匆匆赶路,没料走到半途,天边愈发暗沉低压,隐隐就传来了雷声,隐隐能看见远处一片烟雨袭来。不到半刻,哗啦一声,瓢泼大雨劈头盖脸的砸下来,雨大的竟砸的人觉得脸颊痛。
远处路也看不清,地面一片泥泞。
这么坚持走了不久,铁定是赶不到暮鼓之前进京。
“督公,上了前面官道,有个末等驿站,不如就地歇息了,明日一早就走,寅时五刻门一开咱们就进去,耽误不了事。”喜平上来说。
风雨着实大,何安折腾了一天,曳撒湿的贴在身上,隐隐又开始胃痛,犹豫了一下,便道:“带路。”
等一行人骑行到驿站外时,远远便见到驿站门口两盏昏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
等走的进了,何安下马,刚在喜平搀扶下往院子里走了两步,便见一驿卒撑着伞匆匆过来,急吼吼道:“快走快走!今日驿站有贵人,旁的人往前走二十里,还有个驿站。”
这一路奔波何安已经累了,又是风又是雨,胃也开始痛,这破小驿站也不过是个凑合的地儿,他堂堂御马监提督屈尊,竟然还让个小小驿卒嫌弃?
“呵呵……”何安不怒反笑。
“让你们快走,听不懂人话吗?”
“喜平。”何安懒懒开口。
喜平手里还捏着马鞭,一鞭子就抽了上去:“不张眼睛的东西!也不看看来的爷爷们是谁!”
那驿卒这才看清楚来的人都穿着内侍官服,脸都白了。
“是有贵人住是吧?”何安说,“得精贵成什么样的,这驿站连旁的人都容不得。”
“公公公……”驿卒话都不利索了,“咱们这儿真有贵人,地方、地方也小,就三间房,住满了。”
何安哪里理财他,径直就近了驿站大堂。
里面干燥明亮,几间屋子里确实都亮了烛火。
何安指了指二楼那间:“喜平,跟我过去,我就住那间了。”
喜平扶着他上了二楼,驿卒吓坏了,紧跟着就上去了,站门口劝阻:“公公,这间真不行啊!”
“滚开!还要吃鞭子?”何安扬鞭叱道。
他话音刚落,驿卒身后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何安看清了里面的人,手里的鞭子吧嗒就掉在了地上。
那里面出来的,是他日思夜想,做梦都想见到的人——大端朝五皇子赵驰。
*
他无数次的偷偷瞧过他。
只敢远远的。
有些年节上,殿下会来后宫行走。那会儿五殿下的母亲兰贵妃还在世。他一定换了舍不得穿的新衣服,浑身洗的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扑了攒钱从宫外带回来的香粉,带着香囊,只怕自己身上有味道。
一早就在兰贵妃住的栖桐宫外候着,五殿下远远来了,叩首在地,头也不敢抬。
只有一次,五殿下真的走的近了,他抖着声音说了句恭贺新禧。
五殿下停了步子。
“你看着不大,叫什么?”殿下问他。
“奴婢是直殿监的洒扫太监。”何安小心翼翼的回答,“奴婢叫小安子。”
“小安子。新年平安,倒是应景。”五殿下道,“抬手,赏你了。”
何安连忙双手捧着抬到头顶,接着一个红包就落入他的手里。
“压岁钱。”五殿下笑了一声,接着那双鞋子就消失在了自己的眼前。
何安在雪地里又跪了一刻才敢直起身来,五殿下给了他精致的红包,里面是一颗金镶玉、提溜圆的**子。
一看便并非俗物。
虽然风雪不小。
他心却热的很。
再然后是殿下外出游学,几年了无音讯……
终于把人给盼回来了,整夜辗转反侧,计划着自己怎么收拾打扮,去见了五殿下,才显得体面,才显得自己这几年争气,做了个没给殿下丢脸的奴才。
*
如今种种幻想都成了云烟。
自己一身雨淋水泡的,狼狈不堪不说,脸色铁定是苍白的。
还抬着鞭子正要抽人。
何安晓得自己这时候的模样,定是丑态倍出。
偏偏让五殿下瞧了去。
仿佛一桶冰水自头顶浇落,何安浑身都开始发冷发麻。
“殿、殿下——!”何安声音也抖着,瞬时就跪了下去,“奴婢不知道是殿下在这儿,惊扰了您,奴婢该死!”
喜平见何安跪了,也连忙跪了下去。
驿站里一时就安静了下来。
他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像是要等待最后的判决,浑身抖得筛糠一般。
“这位是……”过了好一阵子,赵驰开口缓缓问。
“奴婢、奴婢是御马监的太监何安。”何安连忙回话,“今儿出去西郊皇庄盘账,回来的迟了,说是找个地方落脚,这外面风雨又大……”
他咬了咬嘴唇。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开脱罪责,要搁着御马监下面的人敢这么说,自己个早让他掌嘴了。
“是何督公?”赵驰问。
“是、是奴婢。”何安说,“殿下面前不敢称督公。”
何安视线里,一双皂靴近了,然后接着一双有力的大手,在他大臂下一托,不由自主的他便被抬了起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赵驰俊朗温和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何督公是中贵人,起来说话。”赵驰道。
何安吓了一跳,连忙敛目,然而脸已经是微微红了,喃喃道:“谢殿下。”
赵驰这才转去问驿卒:“这是怎么回事。”
驿卒把前因后果讲了,赵驰笑了笑:“既然如此,便把我这间空出来给和何督公住便是。”
何安连连摆手:“这可是不得,奴婢们在楼下大堂里凑合一夜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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